第8章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双手的阴影。

这双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後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跋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着:“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麽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麽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麽?”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仍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麽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麽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跋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麽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麽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干什麽?”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後迟早也要变成黄险婆的,不乘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辆上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麽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麽了。”

老头子睬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门气,逼“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人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钱底,这又是为了什麽?”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麽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麽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中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容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麽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莱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秤。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投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干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麽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麽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淮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了,她又有点不忍,俏俏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麽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着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奇+書*網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便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行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麽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娼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麽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麽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为什麽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夫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扬扬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麽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下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