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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惠芳是一位正处盛年的寡妇,今年三十八岁,带着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住在曹老三的楼上。她走到曹老三楼梯间的门口,从头上取下一个发夹,伸进门缝轻轻地拨开了里面的木闩,进去了,转身把门又关上。

    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只听见何惠芳的声音:“老三,醒醒。老三,醒醒。”

    “嗯?哦,是你。”曹老三好像醒了。

    “老三,今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曹老三睡意矇矓地说:“没看见什么呀,就看见齐家大先生躺在地上。”

    何惠芳又问:“没看到鬼?”

    只听见床板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是曹老三翻了一个身:“哪有什么鬼?是那个书呆子,自己被自己吓着了。”

    何惠芳不信,说:“你再想想。”

    曹老三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呀?”

    又一阵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一次响得比上一次沉重。突然,床板的响声戛然而止,天井里有人在说话,成虎和琪文回来了,楼梯间里没有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何惠芳悄悄地走了出来,踮着脚,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家里。

    老宅要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住在老宅里的人们都惊喜地奔走相告,把齐家遇鬼的事给冲淡了。人们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幢不洁净的老房子,终于要拆了。

    人们还听说,城建部门要在园青坊大街修建一个绿化小区,建一个大的花园,有花草、雕塑,还有喷泉,供市民休闲。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深深的古潭之中,在85号大院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几十年蜗居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老宅里的人们,如同炸了窝的麻雀,兴奋得沸沸扬扬。

    老宅,这个原先只是一个家族一家人住的宅子,如今麻雀窝一般地挤着十几户人家。哪一家不渴望改善居住条件,哪一家不想有一天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

    改革开放以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在老百姓的眼里,改革开放的成果就是盖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子。但那都是商品房,老宅里的人基本上都买不起,所以听说老宅要拆,而且是政府进行的老城改造,政府拆房都会给老百姓新房子,居住了几十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现在终于要搬新房了,谁不高兴?连半大的孩子们都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

    兴奋了几天,家家户户就开始打小算盘了。算的无非是政府能给自家多少面积的新房子,按以往的政策,一般都是按各家的现居住面积为基本参考数。老宅不是现代人建的单元房,一户一套,关上门各家的实际面积很清楚。老宅里的人家都是混住的,你家的蜂窝煤可能堆在我家的厨房边,因为不是家家都有自己的厨房;本来是大家行走的过道,qisuu奇书com可能放着某家的一张旧床;后院里有人盖了披屋,当时是防震棚,后来就变成长大了的孩子们的住房了,这时,没有搭披屋的人就感到吃亏了。连廊、过道、楼梯间、天井、厅堂等不能住人的地方,家家都放了一些杂物,这些地方该属于哪家?公用厨房里几家都支了灶,各家面积又怎么算?这些都没有明确的界线。因此,最初几天的兴奋退下去以后,家家都在考虑自身的问题。越考虑就越复杂,越复杂,人就越敏感。邻里之间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表面上是多了一份客气,实际上是多了一份戒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家家都会支起耳朵,就连夜晚野猫打架,人们也要探个究竟。

    就在这个时候,老宅又出怪事了。

    齐社鼎住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老三回家比较早,手上捧着半只盐水鸭。曹老三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他没有在码头上喝酒,回家一定要喝。不喝,晚上就无法入睡。

    曹老三进门的时候,何惠芳正好抱着一堆衣服下楼来洗。何惠芳问他:“老三,听说要拆这房子了,你知道吗?”

    曹老三说:“什么,什么要拆?”

    何惠芳说:“这老房子。”

    曹老三将信将疑:“要拆?谁来拆?早就听说这房子要拆了,可一直都没拆呀!”

    何惠芳说:“这次恐怕是真的,传得沸沸扬扬的啦,你还不知道?”

    曹老三说:“见到真佛再烧香吧,别又空欢喜一场。”

    何惠芳觉得曹老三讲得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讲下去了。她又想起那天齐社鼎遇鬼的事,追上进厨房弄鸭子喝酒的曹老三:“老三,那天晚上到底你看见什么了?”

    曹老三知道她问什么,就说:“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呀,就看见他躺在地上。”

    何惠芳心有不甘:“你再想想,再想想。”

    曹老三说:“想什么呀,他躺在地上,我去拉他。就是这样的,清楚明白,没有看到鬼。你怎么总想着鬼?”

    何惠芳两手端着洗衣盆,就用脚踢了一下曹老三,说:“你知道个屁,酒鬼。”

    曹老三哈哈一笑,说:“不是酒鬼,我是酒仙。”

    酒鬼也好,酒仙也好,曹老三现在就想喝酒。他没有厨房,平时也不开伙,如果要烧什么,就借何惠芳家的厨房用,这时他走进的就是何家的厨房。老宅各家都没有专用的厨房,何惠芳也只是把三进的西连廊隔了一小块做厨房,这个西连廊就在曹老三的楼梯间外面,所以,也很难说这个厨房就应该是何惠芳一家独用,何惠芳和曹老三两人也都不计较这厨房是谁家的,因此,曹老三走进何家的厨房,就像走进自家的厨房一样。

    何惠芳将一堆衣服泡在木盆里,蹲在天井边洗衣服。

    曹老三将半只鸭子切了一半,剩下的放进了何惠芳的碗柜里。然后,将昨天喝剩的半瓶酒拎了出来。

    曹老三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他说一个人喝那叫喝闷酒。喝酒是为了寻开心,哪能闷着喝。在家里喝酒,他就会喊上曹老四一块喝,曹老四比曹老三还要嗜酒。

    曹老三走到天井里,直着脖子叫了一声:“老四呀——”

    不用再叫第二声,住在二楼东厢房里的曹老四就下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竹椅子,一手提着一张活动的小桌子,他将桌子撑开放在靠近厨房的雨廊里。从老宅的二进进入,走回廊,进天井,就是三进的厅堂,穿过厅堂又有一道门,过了这道门就是雨廊,曹家哥俩就在雨廊里喝酒。曹老三再拿来一张小板凳,酒、酒杯、盐水鸭就摆开了,剩下就是开喝了。

    曹老四名叫曹家厚,也是个码头搬运工人,他三哥曹家胜用肩膀从船上把货物扛下来,他把扛下来的货物用大板车拉走。兄弟俩所在的单位,一个叫港务局,一个叫搬运公司。港务局是国营单位,国营单位的工人曹家胜每天抬头挺胸地扛包。搬运公司是集体单位,集体单位的工人曹家厚每天埋头弯腰地拉车。曹家厚不仅要埋头弯腰,还要低三下四地对国营单位的工人赔笑脸,因为国营老大哥一不高兴,集体小弟弟就要吃苦了。例如,港务局的搬运工从船上把货扛下来,卸到搬运公司的板车上时,不把货包放顺,板车就会失去平衡,搬运公司的搬运工拉起来就会很吃力。如果遇上了哪位老大哥不高兴,在卸那些不怕砸的布包、棉花包、米包时,他会连腰都不弯一弯,肩膀一斜,包从肩上滑下来重重地砸在板车上,砸得车都会跳起来,那可叫搬运公司的工人心疼哟,因为集体单位和国营单位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的生产工具——板车,是由自己花钱维修的。所以,曹家厚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喝酒,一定会借着酒劲骂港务局的国营老大哥不是东西,来泄泄心中的怨气。曹家胜就憨憨地端着酒杯,满脸国营老大哥自豪的笑容。

    今天仍然如此,曹家老四开始骂国营老大哥。曹老四有一句开口腔“屌东西”,今天也是从这里开始:“屌东西,不是个东西!”

    旁人乍一听,不明白曹老四骂的谁,可曹老三知道。他低头喝酒,不接曹老四的话。

    曹老四接着骂:“今天老子拉大米,二百斤一个包,我拉了十个。屌东西码包的时候,给我码得后重前轻,下坡的时候车把手翘起来把老子挑得像玩杂技一样两脚离地。要不是我反应快,车就溜坡了。”

    溜坡,是指板车失控,车子从坡上溜下来了,这是拉板车的搬运工人最害怕的。因为,车子溜坡,轻则砸坏货,重则撞上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曹老四和曹老三长得一点不像,黑瘦黑瘦的,一双牛眼,喜欢瞪着眼睛看人。他常常自嘲说:“我这副屌样子,贴在门上辟邪,挂在床头避孕。”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很凶,其实他是个怕老婆的主。

    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却没有曹老四那么急,也不像曹老四那样喜欢骂人。他小的时候,听母亲说大哥二哥都参了军,就一直幻想着去当兵,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他跟着几位习武的拳师练拳,练得最好的是南拳。平时经常在后院练什么石锁呀、石饼呀,练得一身的腱子肉。一年四季敞着胸口,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就是寒冬腊月也敞着胸,再冷就用一条布带拦腰一扎。

    曹老三的那条布带,宽三尺长六尺,平时是从不离身的。这种布带几乎每个搬运工都有一条,他们把它叫做“搭布”,这条搭布就和现在的工人戴手套一样,也是一种劳动工具。扛包的时候,把搭布展开,披在头上,既可以当垫肩,又可以擦汗,在烈日下还可以遮阳。

    在曹老三的身上,这块布还有另外一用。清晨,到长江边的柳树林里习武,曹老三就把这块搭布变成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他拍着被布带勒得细细的腰说,这样可以帮助提气、提神,蹦跳腾飞,身轻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