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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

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

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

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

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

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

也是一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

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

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

的风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

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

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

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

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

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

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

毛亦能伤人。

秃笔翁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

不离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

何敢托大?”

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

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

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

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

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

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

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

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

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

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

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

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

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

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

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

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

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

腾陵何壮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

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

“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

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

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

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

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

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

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

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

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

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

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

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

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

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

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

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

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

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

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

“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

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

死,无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

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

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

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

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

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

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

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

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

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

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

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

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

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

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

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

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

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

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

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也没有,

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

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

“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

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

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

“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

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

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

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

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

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兄,我以

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

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

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

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

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

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

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

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

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

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

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

是举枰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

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

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

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

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

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

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

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

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

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

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

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