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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直在努力做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从十四岁起立志要成为"画家",快三十年来,我循规蹈矩地走在这条路上。飘洋过海,接受了全部的学院教育,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作,不断地扬弃从前的自己,到现在本身也已在美术科系里教了许多年,心里在仍然是那一个念头:

    "我应该可以画得更好!"

    而我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漫长和艰难的争战。画了许多年的油画,去看别人的展览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楚了。

    有时候,一走进画展会场就想马上退出去,知道来错了。有时候一面浏览一面心情逐渐下沉,在和画家寒喧道别的时刻,竟然会混杂着一种悲悯的感觉,好像看着他一直站在门外,知道任凭他再怎样努力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踏进门里。

    当然,也有那样的时候,站在会场,心中又惊又怒,对墙上的作品既羡且妒,真不明白这个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用功?怎么可以那样专心,把每一张作品都处理得那样好,那样精彩?

    更有一种时刻,是生命里一种战栗的经验。站在画前,完全不能动弹,画家仿佛正透过他画上的光影向我默默俯视,那眼神中充满着了解和悲悯,知道我明白在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知道我明白,在我的一生里永远永远也创作不出可以和他的作品相比的东西。

    艺术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来者不拒,非常和善宽容,其实在内里是个极端冷酷残忍的世界啊!

    所以我一直不敢自称诗人,也一直不敢把写诗当作我的正业,因为我明白自己有限的能力。

    在写诗的时候,我只想做一个不卑不亢,不争不夺,不必要给自己急着定位的自由人。

    我几乎可以做到了。那是要感谢每一位喜欢我的朋友,包括在很远很远的灯、光下翻读着我的诗集的每一位读者,是的,包括你。

    因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读着我,从来没有给我任何的压力。

    因为,就如你所知道的,我不过只是写了几首简单的诗,刚好说出了生命里一些简单的现象罢了。因为简单,所以容易亲近,仿佛就刚好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对我来说,能够这样单纯地从诗篇里得到这许多朋友,得到这许多共鸣的心,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无法强求的经验,我很明白,所以更加感激。

    我也知道,朋友所以会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在这一方面从来没有强求过。我当然还是在慢慢往前走,当然还是在逐渐改变,但是那是顺着岁月,顺着季节,顺着我自己心里的秩序。

    今夜,《时光九篇》终于定稿了,离我在初中的日记本上写下第一首诗的那一夜,真是隔了许多许多年了。回顾生命中的河流,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次的转折。但是每当一首诗慢慢地从酝酿到完成,年轻时所感受过的那种安静和透明的感觉就好像还在那里,好像有一朵荷,在清清水满的塘边,在一切江河的源头之上微笑注视着我。

    而那也许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愿望。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于台北

序  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个秋天,我收到了一份丰厚的礼物。是一本由朋友亲手贴好的摄影集子,里面是他从他所拍摄的一千张幻灯片里精选出来的——蒙古高原。包裹寄到的那天,是个阴雨的下午,我刚好没课。拆开外面的牛皮纸之后,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簿子,从封面上的"蒙古之旅"四个字里,我已经知道内容应该是什么,可是,把本子放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我却绕室彷徨,迟迟不敢去翻动它。

    我知道朋友的心意,他早已告诉过我,这是他的一个心愿——去为我寻回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他一直住在香港。我接到过他的信,知道他什么时候启程,也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之后,我也曾接到过他的电话,知道为了这次旅程,他受尽辛苦,甚至还生过病,住进了医院。但是他说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会喜欢这些相片。他说幻灯片有些还需要送到澳洲去冲洗,只要他一拿到,就会赶快给我寄过来。他说他是怎样急切地恨不得马上就能把那些相片送到我眼前。

    而此刻,相片就在眼前了,遥远的梦魂里的故乡现在就藏在这些扉页之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来翻开它呢?

    窗外有雨,屋子里显得比较明暗和出奇的安静。我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把花瓶里的水重新换了,把椅垫都扶正排好,把茶几上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一直没有人按门铃,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在窗前和门后几次来回,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籍口之后,我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心跳得厉害,我把这本簿子端端正正地放到眼前,不知道在翻开了薄子之后,将会看到些什么?将会有怎样的一种心情?

    但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在一翻开之后,我就永远都不能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然后,我就翻开了它。

    然后,就在第一页,就在第一张相片上,就是那一条河,就是外婆把年幼的我抱在怀中说过了许多次的那条河流——在一层又一层灰紫色的云霞之下,在一层又一层暗黑起伏的丘陵之间,希喇穆伦河的波涛正闪着亮光发着声响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地向我奔涌过来。

    然后,我就开始痛哭,在一个阴暗而又安静的房间里,在一个微微有些阴雨的南国秋日的下午。

    那一条河发源在我母亲的家乡——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

    河流的源头藏在一处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鸟雀争鸣,瀑布奔腾。从那些孤高巨大的寒带林之间,希喇穆伦河逐渐汇聚,盘旋回绕,逐渐变宽变阔流向那一望无际的草原。

    母亲说过,从木兰围场坐车到察哈尔的多伦,要经过三百里的森林。母亲说:

    "那真是一片树海,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夏天的时候坐车经过,整个森林都是香的,香味里面可以分得出哪些是花香,哪些是草香和树香。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连雾气和露水也好象都是清香清香地留在我的衣服上。

    有一次车子刚出森林,到了一片大草原上,就看到整群野马奔跑了过去。其中有一匹毛色特别纯白,象雪一样地发白发亮,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车子里,而是骑在那匹雪白的野马的身上。"

    外婆告诉过我,母亲一直是个温顺体贴的孩子,而在把我们这五个子女带大的岁月里,母亲也一直是个温柔和安静的妇人,可是,我总是记得母亲在那次说起她的少年时光,说起她看到那匹白色野马时的神情。

    外婆去世已经有廿二年了,母亲也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只有那条河是一直在那块土地上奔流着的。

    朋友在信上说:

    "我曾经沿着希喇穆伦河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换了是你,会作何感想?"

    我想,我不必等走到那条河边时才开始思念,就在此刻,我心中就强烈地想念着她们,想念着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想着她们漂泊的一生,想着她们原来并不该走上却又不得不走上的那样迢遥的一条长路。

    是不是会嫌太迟了呢?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到那条大河前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呢?

    我用我整个的心来祈求,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希望那源头仍在,希望那千里松林仍是一片树海。阳光明亮,正是春末夏初,杂花生树,充满了清香。希望在树林边缘的大草原上,看到一群野马奔驰而过,其中有一匹飞奔如箭矢,毛色如雪般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亮。

    我用整个心来祈求,希望不会太迟。

    朋友还托人带回来两样纪念品给我。

    难为他那样细心,把两样东西都装在狭长的小盒子里,外面再用闪着银光的礼品包装纸包好。我先打开了那一盒比较沉重的,里面是一把朴拙美丽又极为锋利的蒙古小刀。

    而在那盒极轻并且悄无声息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把长在我家乡草原上的青草。

    草色其实已经枯黄了,但是他告诉我,当他在察哈尔盟明安旗附近把草摘下来的时候,草色原来是青青的。

    "青青草地摇呀摇,

      草原千里闪金光。

      我赶着羊儿上牧场,

      哎哟嗨!

      你正赶着马儿上山岗……"

    我从小就会唱这样的一首歌,是跟着姐姐学会的,要用很高的高音唱出来才会好听。在香港那个小岛上,在我们公寓前的凤凰木下,在甜蜜快乐的童年傍晚,我也把妹妹教会了。两个人扯着喉咙唱起来以后,总是闹不清马儿和羊儿谁该上牧场,谁又该上山岗,唱到最后,两个人总是会咭咭格格地笑成一团。

    有一次,偶尔一抬头,看到父亲正从三楼我们家的窗口望下来,好象是在看着我们,又好象不是,暮色里,父亲的面容给了我一种很陌生奇异的感觉。

    凤凰木的叶子很细碎,我就在那些细碎的复叶下呆呆地抬头望着父亲,从一个草原上显赫的大家族里出生的父亲,在五个兄弟里最年幼最受父母和兄长疼爱的父亲,我的卷发浓眉魁伟俊美被所有的长辈称赞为"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孩子"那样的父亲,在闪着金光广大无边的草原上唱着歌骑着马长大的了父亲,却在经过了连年战乱之后,终于不得不离开家乡拖家带眷逃到一个小小的岛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