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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就是说:为了能在某一条长满了相思树的山路上与你缓缓交会,擦身而过,我就必须要在这一天之前,活了十几年,然后再在这一刻之后,再活几十年。

    那条山路上,也许刚好在转角的羊齿叶中有几朵未开的百合,我总不能停留下来等待着它们的开放吧?因此在继续往前走去的时候,反倒会一直惦念着它们的无法确知的美丽了。

    其实,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

    当然,在擦身而过之后,你也许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原该把握得牢牢的时刻,山路上的相会,原是自己深深盼望的一种相遇啊!

    有些人就在悔恨之中过完他的一辈子,可是,也有些人蒙上苍垂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就是说:在二十年以后,再让他们在原来的那条山路上再相遇一次。

    仍然是二十年前那条相同的山路。有细密的相思树,有蔓生的羊齿,远处迎着海风的山坡上,传来模糊的桅子花香。可是在荫凉的林子里,并没有任何的花朵,只在转角处,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将开未开的百合。

    然后,你就走过来了,像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心怦然而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世间竟有这样巧妙的安排!这一次,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错过的了。

    你走过来了,微笑地面对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我也是一样,千头万绪拥挤地藏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我们如二十年前那样,在山路上缓缓交会,然后擦身而过,也许终此一生,不会再相见了。

    我想,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了吧。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了。

    恐怕也只有这样了。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有它特定的意义,有它必须要信服的安排,若我们真要开口相问,也只能有两种回答,一种是"是",一种是"不是"。

    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来开口相询,无论是哪一种回答,在知道了以后,都该是非常多余而又非常悲伤的事了。

    在转角处的那些百合,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将开而未开,才能永远把秀丽的形象留在我们心里,在回头的时候,才能让过去的生命带着一些如谜般的光采吧。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我和我幼小孩子的心情,其实并没有两样。我不能说生命不甜,我不能说生命不美,但是就是因为它的甜蜜和美丽,才使我心中充满了忧伤,而也就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忧伤,才使我更加珍惜起眼前一切的甜蜜和美丽来。

    有一次,一个朋友大概受不了我的反覆和唠叨,开玩笑地对我建议:不如变做一块大石头吧,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有改变,也就永远不会有烦恼了。

    那怎么行呢?那怎么可以呢?虽然也许可以活上几百万年,但是终生只有一颗石头的心,那恐怕是更无法忍受的一种命运了。

    还是让着去秋来,让岁月逐渐把我改变了吧,我愿意接受上苍一切的赐予和一切安排。

    想苏轼在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他湖心的船里,思索的事情大概也和我今夜所想的差不多吧?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地觉得怅然而又无奈呢?

有一首歌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支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有一首歌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