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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

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一握头发

    洗脸池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象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象天使的那分感觉,她竟附带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象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想你的时候

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