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教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象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的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爱国捐款,总说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型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严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的小老师。"
××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罗!"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喔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讲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白雨衣
你在家排行老几呀?老四?啊!那你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且听我慢慢告诉你关于我的童年,和我的白雨衣的故事。
我是老三,上面有分别长我四岁和两岁的姐姐,也就是说,顺理成章的,二姐捡大姐的衣裳穿,我捡二姐的衣裳穿。两个人穿过的衣服到我身上之后是个什么面目,可想而知。家里不宽裕嘛,又是最后的孩子了!童年时的我,好象始终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不整不齐的小家伙!
五年级了,我没有雨衣。记忆中我常在新竹中央戏院的门廊下看电影海报上的尤敏、林黛、钟情——因为下雨,再过去的路必须穿越中正堂前打捧球的广场,场子太大,我准会湿个透,要等雨小,或是运气好,有认得的有雨具的同学经过可以挤一挤。
夏雨过后,秋雨又来了,父亲看我实在熬不住,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件雨衣。
白色的雨衣,是那时刚刚才在台湾出现的塑胶制品,那时候还叫"尼龙"。薄薄的,半透明的,穿在身上朦胧能看见里边的衣裳、书包和胳膊、腿。我摸了又摸,穿了又穿,手指触抚着那平滑的衣袖,深深的口袋,小小的我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
第二天喜孜孜地告诉同学我有了新雨衣,又大大地夸张渲染了一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天不下雨!我每晚在家都穿好一会儿雨衣,然后依依不舍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摺好,再去洗澡,洗那一身因"干"穿雨衣而捂出来的大汗。白天上学当然免不了也有相思之时,有一次竟惹得老师走下讲台到我座旁来摸我的头。他以为我病了!足见相思之殷,之切!
终于,我没等到下雨就把白雨衣带到学校了!好些同学都过来好奇地抚摸着,毕竟,白色的尼龙雨衣他们也没见过。我得意洋洋,神得很!到处蹦着跳着装模作样地躲他们"穿新衣,打三下"的巴掌规矩,心里快乐极了!
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扫除的时候打雷了!晴空万里一霎时变作乌云密布,每个同学都在叫糟糕,只有我笑得合不拢嘴,忙着答应和回绝要和我"挤一挤"一起回家的同学。
下雨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路上四个小女孩搂搂拥拥挤挤推推又嘻嘻哈哈的快乐!我永远也忘不了!
如今我也有三个孩子了!我常喜欢给女儿买沙沙绉绉的小洋装,给儿子们买一色一式的衬衫和短裤,可是,常常,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比他们的童年更幸福,更可贵。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件白雨衣吧!那是他们所没有的!
那雾里的清晨
你的十二岁都是怎么过的?记不记得?
我的嘛?不太有趣,不过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倒也是真的。
我是个懒骨头,从来,都希望每个早晨都能和星期天一样,七荤八素地睡到九点钟才起床!所以,由小学时代起,我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也没有一起上学的伴,总是每晨急急匆匆的,右手压着翻腾欲出哩嘟作响的铅笔盒和书本,左手则用力地按摁着跑得发痛的肚子,赶在八点正升旗前到校。
因为早入学一年,所以十二岁时我就念初一了。家离学校有三十分钟步行路程,一定得早起才来得及,我只好可可怜怜笨笨拙拙地学骑脚踏车。摔了几顿之后,才又回复到七点四十分起床,七点四十五出门,再用飞行速度赶冲进已排列整齐的队伍里,行升旗典礼。所以什么晨起的路边霜,晨风的清爽爽,压根儿没领教过!
别瞧我懒,功课还是很不赖的!作文常被老师宣读,薄子也被用来传阅,美术展览时半边墙上全是我的作品,而演讲比赛又经常把二三年级的学长打得趴趴的,再加上一些男同学叫小校工偷偷地塞些"不通不通"的信给我,你说我美不美呢?那时真叫快乐!晴天骑着全校仅有的一匹学生铁马,咻咻地凌越过走路回家的同学,任黑裙子被风鼓动得啪啦啦响,引来他们羡慕的眼光。雨天就披着父亲的军用斗篷型大雨衣,拖拖曳曳甩甩抖抖地走路上学,"涮、涮、涮",一步一出声,假想自己是"红袍美剑客",连下巴都跷着长的。
乡下孩子情窦开得早,在学校里常能在树皮上、教室墙上、花园假山上,看到刻划的女生的名字,当然我的名字也在"群芳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