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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花好象永远在开放,任我们怎样摘也摘不完,我的童年好象总是坐在那棵树上,坐在香香甜甜的花丛里。小手心里捧着的是后来终于都散失了的花朵,但是我到今天还记得和我一起爬过那棵树的朋友们的名字,她们有人叫做如霞、有人叫做雪梅、有人叫做碧璇。

    过了好多年,我在台湾读了大学之后又出国读书,路过香港停留了两天。我就一个人跑到旧时的学校去。学校没有什么改变,有的老师竟然还记得我,只是操场变得很小,后山的树林原来也只不过是一小块长着杂树的山坡地而已。我在树丛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终于看到了我的那一棵鸡蛋花树。

    树好象也没有什么改变,仍然在开着香香甜甜的的小白花,我微笑地抬头仰望,仿佛仍能看见当年那个小小的我坐在枝桠间。

    枝桠没有人影,树下却坐着一个静默的人直对着我瞪视,衣衫陈旧破烂,皮肤不知道是脏还是生了病,斑斑驳驳的,年纪大概只有三十岁上下,可是对着我瞪视的双眼却有着一种很奇怪的苍老神情。

    直觉上我以为他是一个疯子,所以我转过身就跑起来了,原来一个人走在小路上那种怀旧的温柔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害怕,怕那个疯子会从我身后追过来。

    然后我才突然醒觉,那个人不是疯子,他是难民,他是那种在大饥饿的逃亡浪潮中留下来的难民。

    站在小路的尽头,我进退两难,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做才好。风轻柔地吹过来,山坡下仍然是那个温暖的人世,我犹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往山下走去,没有再回头。

台湾百合

    我那一张五十号的油画"野生的百合花"在美术馆展出的时候,好几个朋友都来告诉我,说他们很喜欢我到种画法。

    我想,也许是南横公路上特别肥美的那些花朵给我的影响吧。从来没有想到野生的百合能够长得那样硕大和挺秀,整片山坡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风很大、草很长,而那些野生的花朵在湿润的云雾里散放着芳香。

    土地里深藏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我们周遭不顾一切地向上茁长?按时开花,按时结果,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生命里最美丽又最神奇的现象。

    如果要用人工来经营花圃,别说是那一整座山峦了,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山坡,我们也总会有疏忽和无法克服的困难,总会有不能完全如意的地方。去看过欧洲好几个著名的花园,只觉得象是一块又一块笨拙的地毯。

    但是每次走到山野里,竟然发现每一处都好象经过仔细安排却又好象随意地在生长。在每一种高度,每一个角落,都有应该长在那里的植物,仿佛每一种植物心里都明白他们该有的归属,而只要找对了土地,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生长。

    台湾百合也必然是极为聪明和极为努力的一种吧!

    在四面有着蔚蓝海洋的岛上,在高高而又清凉的山上,有一种洁白的花朵终于找到了她自己的故乡。

争  夺

    中午下了课,接到通知,下午四点正还要参加一个会议。

    三点五十九分,我准时到了会场。

    在整整两个钟头的时间里,我和其他的人一样聆听、发问和讨论,只是觉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并且常常控制不住那唇边一抹笑意。

    因为,在我快乐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刚才去了那里。

    我去了一趟海边,那个来回有一个钟头车程的海边,那个在初夏季节里特别清爽特别细致的海边。

    有太阳,但是也有厚厚的云层,所以阳光刚刚能使我觉得暖和,刚刚能使海水在岩礁之间闪着碎亮的光;有风,但是也有好多高高的木麻黄,所以风吹过来时就添了一分温柔,吹过去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转折。

    细细的沙丘上丛生着藤蔓植物,低矮的绿叶间开着纷紫色的小花,我把鞋子脱了,赤足从温热的沙上走过。不是假日,海边空无一人,海浪的声音因而显得特别有节奏,沙丘也特别洁净特别细柔。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由我自己支配,于是,选了沙丘上背风的一面斜坡,懒懒地躺了下来,用一种散漫的心情,我在初夏的海边听风、听浪、听那远远的唱着歌的木麻黄。

    然后,在五十分钟过去了以后,我就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细沙,穿上鞋子,很快地走回车上,很快地重新回到尘世,重新和周遭的一切有了接触。

    但是,在会议桌前,在聆听和询问之间,总会有几次恍惚的刹那,在那个时候,好象那海浪的声音、海水的颜色、海风的触摩仍然环绕着我,仍然温柔地跟随着我,使我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我的快乐不过只是因为在这天下午,向生命做了一次小小的争夺,夺回了一些我原该享有却一直不能享有的生活。

栀子花

    把花市逛了两圈,仍然空手而回。

    我原来是想去买一株栀子花的,花市里也有不少盆栽的在展示,却都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种。

    我想要的那种栀子开起花来象大朵的玫瑰一样,重瓣的花朵圆润洁白地舒展着,整株开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从花前走开,也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它,可是在日里夜里那种香气那种形象就一直跟着你,根本没办法将它忘记。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花市里的栀子都无法入选,不是太单薄就是太细小,没有一株能够让我停留。

    我把我想要的那种栀子描述给花贩们听,有人说那种品种是有过,但是不容易找到。有人半信半疑。更有人说我一定看错了,世界上那里会有那么大的栀子花。

    而所有的花贩都劝我:

    "算了!你找不到那种栀子的了!不如就买我眼前这一盆把。你看!它不也开得挺好的,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微笑有礼地一一回绝了他们,走出花市,心里竟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想,如果不是曾经遇见过那样美丽的一棵花树,我也许会对眼前的这些都觉得很满意了。在生活里,做个妥协并且乐意接接劝告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有些深印在生命里的记忆,却是不容我随意增减,也不容我退让迁就的,那怕只是一棵小小的花树。

苦  楝

    我最爱的一棵苦楝树,长在岛的南端。

    当然,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的描述,可是,在你开始要排拒我之前,请你先去看一看那一棵树。

    那棵树长在岛的南端,长在一个有着历史意义不能忘记的特殊地点。周围有起伏的小丘,有木麻黄和银合欢还有很多棵别的苦楝树和他一起生长,在山丘与树丛之外是城墙,墙外是依旧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如果你走上了桥,如果你走进了那一座在光绪的朝代里就建好了的城堡,那么,请你稍稍停步,向右前方望过去,他就在那里,他会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你。

    当然,你最好在三月底和四月初的季节里去,在那个时候,你会看见他开了一树丰美而又柔和的花簇,粉紫的花簇开满在灰绿的叶丛之上,远远望去,你几乎不能相信,一棵苦楝能够开得这样疯狂而同时又这样温柔。

    原来在同样的花树里也有着不同的命运,有些一生寻常,有些从种子开始就是令你无法忽视的生命里的贵族。

    不过只是一棵苦楝而已,不过只是一棵在这个岛上随处都能见到的野生的树,但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因为他自觉的庄严与华美,因为那从根茎深处涌出的生长的力量,他终于把自己长成为一棵与众不同的植物。

    谁说植物世界是静默的世界,在这一棵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整个亿载金城里都听得见春天欢呼的声音!

唯  美

    我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

    因为,在一般人对"唯美"的解释里,通常会带有一种逃避的意味。好象是如果有一个人常常只凭幻想来创作,或者他创作的东西与现实太不相会。我们在要原谅他的时候,就会替他找一些借口,譬如说他是个"唯美主义者"等等。

    而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唯美应该是从自然与真实出发,从生活里去寻找和发现一切美的经验,这样的唯美才是比较健康的。因为,这样的努力是一种自助,而不是一种自欺。

    就是说,我们面对现实,并不逃避。我们知道一切的事相都是流变而且无法持久的,可是,我们要在这些零乱与流变的事相之下,找出那最纯真的一点东西,并且努力地把它们挑出来,留下来,记起来。

    这样,就算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逐渐地改变或者消失了,不管是我自己本身,或者是那些与我相对的物象,就算我们都在往逐渐改变与逐渐消失的路上走去了;但是,在这世间,毕竟有一些东西是不会改、。不会消失的。那些东西,那些无法很精确地描绘出来,无法给它一个很确切的名字的东西,就是一种永远的美、永远的希望、永远的信心,也就是我们生命存在与延续唯一的意义。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九百年后,我们重读苏轼月夜泛舟的那一篇文章时,会有一种怅然而又美丽的心情的原因了。

    我们明明知道那已是九百年前的事了,明明知道这中间有多少事物都永不会重回的了,可是却又感觉到那夜月色与今夜的并没有丝毫差别,那夜的赞叹与我们今夜的赞叹也没有丝毫差别,时光是飞驰而过了,然而,美的经验知从苏轼的心里,重新再完完整整地进入了我们的心中,并且久久不肯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