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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们在山上看着,我们这些杀人的人只在山上看着!

    “朱将军,现在你可以率军去追击了,尽你所能罢。”伯言的声音雅致得像一株到了时辰就默默开放的昙花,该开,它就很美丽地开了。

伯言是在令朱将军去杀人。

人是什么,人是生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生命,有笑容,有愁颜,有哭泣,还有愤怒;死亡是什么,是属于人的一切完全消失殆尽,包括他的笑容、愁颜、哭泣和愤怒;杀人是什么,是武断地宣告人的死亡并且要被杀者承受最大的痛苦与恐惧———  死亡!

“……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明鹏,你的手还是这么冷,你小心不要冻坏了。”伯言解开自己的披风,把它覆到我的身上,然后熟练地替我紧上了结。火把的映照下,他的手指修长完美,指甲泛着温润的粉红色。

“今夜的风,实在是刮得很好。”伯言自语。

我看到伯言在笑,无法被温和掩饰住的锐利杀气从他峻挺的脸部曲线上溢了出来———  他,胜利了,从容不迫地在尸积如山的成果上,胜利了。

伯言已经到了他事业的顶峰。

这时我看到山脚下一个奇妙的眼神!

奇怪,我根本无法看清的,却又为什么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了呢?幻觉么?哪里能有这样实在的幻觉!它美丽、扭曲、幽愤、悲伤、无奈、懊悔、痛苦……这是个只属于我的眼神,就像那藏了谜底的梦只属于我一样!除了我与它,任何人都不会明白这一刹那的默契———  不,不,我不要它消失掉!

我一定熟悉它,我一定要飞快地抓住它。

是谁?你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我就来了,我这就来了!我飞快地往山下奔去。

然而我并没有奔多远,伯言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动作刚劲有力,皱起眉头,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下去!陆大人,我要下去啊!”

“不可以!我不许你下去,我不准!”

我开始挣扎。我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地耍赖,我用脚乱踢也不知我想踢什么。

他不懂,这种冲涌如潮的情愫是无法言说的他当然不会懂得!我知道有人想要传递什么给我,我要见他。

伯言什么都不懂却懂得扬起手来扇我耳光,他懂得把我打得很痛,懂得板着脸对我说:军法无情、军令如山,我不准你下去!

我说陆大人你军法从事好了!

继续往下狂奔,伯言的披风覆在我身上,呼呼地飘起来,让我感觉自己像只好大好大的鹏鸟,藉着风力飞起来,飞起来了!

刚才是谁在唤我?是谁?莫非他已经躺倒在了我的脚下?我在尸体与准尸体间蹒跚前行,努力地喊:是谁!是谁叫我?谁在叫我?

低了头,我看见地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晃动的极浅极淡的影子。

谁!?

我扭过头去。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活着,拿着他的武器。他的戈,粘满鲜血的戈,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亮。他是想杀死我,只有一个将被人杀而又要杀人的人才会拥有那样的兽的眼睛———  他大概要死去了,但他还是要杀死我!

我没有移步,不能忆起我是无能为力还是心有不愿!

然而那个男人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他的口微微张了张,极度  的疑惑笼着他黑红的脸庞,他颊上的肌肉更急遽地颤,伤口也抖了一抖———  这时他也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

我也低了头看我的胸口:我的衣服很干净,宝蓝色上面精绣着图案,我没有穿铠甲因为我嫌它太重阻碍住我飘逸的风神。

然后我再去看他,他的左胸多了一个洞,从洞里探出了一截剑尖,那银亮的光芒随着浓烈的血液淌出来,使血都带着寒气。

他呆呆地看着胸前那不大的洞,之后又伸起手来摸摸从洞里淌出来的血。当他更进一步地抚上了剑尖时,剑尖受惊少女样地一颤,怵然地缩了回去。他的手指被割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沉重的身子也沉重地倒了下去,略无声息。

也许这个男人不知自己为何会死得这么快。

我呆住了,看见一个男人死在我脚下,他的血液绕过我的靴子往前流,像一条微型的小溪,溪水遇到石头就绕过去。

而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一个捏住剑柄,剑尖上淌着温热的血的男人,长得好好看。他的神情平静安详,根本不像才杀了一个人:他的眼里透着忧愁,但那忧愁明显只是因为我!

“你看你,这个样子,唉,脸这样的白,你还在发抖!”他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很镇静也很漂亮,一个茧都没有,“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叫你不要来的,你还来!”

他用方才那样熟练地捏住剑杀过人的手紧紧地捏住我的手他的还流着血的剑已经归了鞘。他还在微笑,微笑着说:“好了,我们回吧。”

我还是觉得他好俊挺,好雅致,好优美,优美得无瑕可击!

我向后倒去,浑然地想归附大地。

我向后———  倒去!

8.  我静静地谛听,听见长久以来我的生命都只是山谷中伯言生命的一点点轻微乃至虚弱的回音。

我悠悠地睁开眼,窗外是很好的阳光。我记得昨夜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伯言,伯言他……他……他站在尸体中……他……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于是抬手挡了挡,这时我看到一个长得很不错的侍女守在我身边。

“韩大人,你醒了?”她微笑着揉揉眼,站起身替我拧洗脸巾,奇$%^書*(网!&*$收集整理满脸歉意,“真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又倦了,哦,水有点凉了。”

我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就掀开被衾跳下榻,寻着我的靴———  哎,明明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了呢?物质不灭啊———  靴子,靴子……

许是我这模样足够滑稽,侍女扑哧地笑出声来,好容易才抿唇正色道:“韩大人的靴昨儿给弄污了,现在正洗了晾着呢,我去再给大人寻一双。”

———  门恰被推开了,推进屋一大抹阳光亮色,连带一个大活人,楚月。

楚月轻盈地进了屋,眉目清秀如同墨画,把手里拎着的青色布履一抛,说:“穿罢。”

我说楚月你不要总是绷着脸,你长得又不丑。他冷笑道:“明鹏,你太卑怯了,陆大都督说他准备认真地管教你。”

我一惊说你在说些什么啊。

    “战场上是不是很好玩?”他仰了仰脸,挥挥手将侍女支走。

杀人!……死亡的笼罩……我的脑子又炸开了……梦魇一样的记忆……后退一步,我几乎跌倒在榻上……在漆黑的血腥战场上,我向后倒去……

楚月还在冷笑,说:“你记起什么了?就凭你,还涉足战场?明鹏,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用的人。”

一个男人,胸口忽然出现了一个洞,亮的剑尖从洞里钻出来。男人倒下去后,我看到了伯言,微笑着的伯言!

“明鹏,你有什么用!你在战场上晕过去了,你知道吗?”楚月笑着,他的唇角悬浮着一大堆讥讽的神色,“如果没有都督留神你,你大概已经死了,你这个笨蛋!”

“楚月!”我努力迎着他凌厉的眼光,叫道,“我没有招惹你啊!”

“明鹏,你到底算什么?没有都督你算什么!”楚月用手指抚着剑鞘,低头说:“你知道都督为你杀了人!”他清亮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很低地又重复了一句:“都督为你这没用的人,竟然也会杀人。”

伯言杀了人之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苍白的脸还是那样苍白,微笑还是那样微笑。

“楚月,陆大人……陆大人是不是杀过许多人……他有没有杀过……许多……”

“明鹏,”楚月轻蔑一笑,声音极是急促,“你了解多少?对都督其人你了解多少?你当然不知道他会杀人。在你眼里,都督只是一棵可以避风躲雨的树,对不对?需要时,你就去寻求他的庇护;不需要时,你就开心地乱闹乱闯,弄出祸事来就等着都督给你善后。你施予过吗你只是在不断地索取,贪婪地占有,却从未考虑过都督的感受。但是都督,他只盼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他的身边都督你为什么要这样……”

“明鹏,你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是怎样的吗?他把苦痛深藏在心底,舒展笑脸给别人去感受。”楚月的声音略有哽咽,“但是你,你知道你昨夜怎样地伤了他的心!”

“我昨夜……”

“你对都督说,不要用你杀过人的手碰我!”

楚月哭了,他直直地站着,美丽得令人发愣的泪水自他的眼眶滑下来,滑过他光洁如玉的脸颊,他粉嫩的唇在抖动,然后他咬住了下唇。

“都督昨夜一宿没有睡,他只在用力地咳嗽,在用冰凉的河水洗手。你要明白,河水已经被成堆的尸体染成了红色,他越洗,手上也就沾了越多人的鲜血,他是不是再不能碰你啦?”

我问楚月你为什么会哭?

“杀人?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乱世?你想不被人杀,你就得学会杀人!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都督是个强者。

“明鹏,你以为我的剑术很好么?哼,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都督的剑术,你根本无法了解他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拔出剑来,你甚至无法知道他何时收剑回鞘———  我一直不敢接近他,我认为他是神圣而不可接近的,我怕被他高傲冷酷的尊严伤害,我不敢……但是你,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