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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然后我软软地跪了下去,双手掩面,温热的泪水从僵硬冰冷的指间渗了出来,我喃喃着:“正史,正史为什么不记载,为什么……”

我虚弱的问题其实根本无须回答,正史不载是因为正史根本就没有为孙夫人立传,根本就没有为一个女人立传———  《三国志》中支零破碎的香香的片断只在几个男人的传记中一掠而过  我能做怎样的抱怨呢  香香只是个女人呵———  我只能听  任我这  “为古人而落的泪水”成串成串地钻入这“古代的江岸”。

“我知道的,我知道却不相信,我……我以为他在胡编乱造,香香……”

就在我低泣之时,一柄无鞘的利剑被抛在我的身侧。

“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剑术!”我木讷,依旧饮泣:“我可以防止的,香香可以不……”

“站起来!因为孙夫人仙逝,你就可以趁机逃避练习了么?”

这是什么话!乍然的愤怒使我提剑一跃而起:“不———  ”

伯言在我毫无章法的狂乱剑光中穿梭,他的步子挥洒大方,侧一侧身的动作更是飘逸翩然;坚硬的剑鞘在他手中也变得柔软灵活起来,这自是由于他动作太快的缘故。

我平剑向他刺出时,伯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闪亮的剑锋,待它迫近眉间才举了剑鞘轻轻一拨,这一拨之力却使我虎口震痛。

剑鞘一转向我疾刺,伯言厉声叱道:“你那叫刺剑么?!散慢、无力、软弱,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把悲哀当了借口么?”

“不是借口!”我挺剑而上。

“不是借口是什么?”凌厉的剑气怵然逼近,迅急的风势几乎使我跌倒,“这样的剑你不能硬接,你还有没有头脑!”

“绷剑要挺,连孙夫人的剑术都不如!”

“刺剑要准,夫人见了也要嗤笑你的!”

“劈剑要快,夫人若是……”我嘶哑地喊出声,那是种类似受伤野兽一样的狂嚎:“你为什么总要提起香香!”

伯言持了剑鞘一招斜抹,直向我的脸颊削来,我向后躲避时疏于提防,脚下一个不稳就被他绊倒了———  他的鞘尖顶住了我的喉:

“为什么你全然不似我的出手,学的都是孙夫人那些花招呢?”

“为什么你总要提起香香!”

伯言一声冷笑:“孙夫人驱车之前,说了一句话,‘告诉明鹏,把我给忘了。大家,也把我忘了罢。’她希望我们快活地活下去,你知道吗你这样,夫人会伤心。”

……

伯言不断地把我绊倒,又不断地厉声喝道:“站起来!”

我的心也在这不断地跌而复起中不断地颤栗,直至伯言将剑鞘重重地拍在了我的手腕处———  我的剑,脱手而去;伯言挺身一举剑鞘,剑刃的锐利与剑鞘的沉稳刹那间洽合为一;而此时,他伸了手扳住我的肩,猛地向后一拽,他跌坐在了江边沙地,我跌坐在了他的怀里。

所有的凌厉斥责顿时融为低低的温柔叹息,伯言将我拥住:“罢了……我以为自己不想见的是你的哀伤,但,不是的,不是……我更不愿意见你这样的苦痛。”

“我不该逼你坚强,你不要抑制自己,哭出来,放声地哭出来,我不要你这样坚强,坚强令你痛苦,我不要……”

我说我已没有了更多的眼泪,我的一汪碧水已经凝成了一面明镜。

“你没有这么坚强,坚强不适合你,真的,你会在心里哭泣。”伯言更紧地拥了我,抚着我的发。

但我明白:在这个世界里,纵然心里哭泣,表面上也得学会坚强。只有足够的峻挺,才能维持你独立的生存!

夷陵之战过去了。刘备败了,逃了。香香,死了。我说陆大人我必须离开你了,即使不是为了使自己变得坚强,我也不愿总在你的身边,失去自己。

1.  我作为吴主的特派专使来到了蜀都!

我来到了蜀都成都。

一个梦幻,很遥远地滋生过,又这样实在地成了真!我捂了捂胸口,发现竟然感觉不到那怦然的心跳。成都市郊的天空与吴地一样清亮,也一样馨香,我深深地呼吸,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十余年前,我曾经想过孤身一人来这里,轻飘飘地不带一点世故的羁绊,到这个始终令我魂萦梦绕的地方来成就我大鹏展翼的气度;

今天,我真的来到了这里,但我穿的是沉甸甸的尚书服饰,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旁边,是蜀汉尚书邓芝邓伯苗大人。

我作为吴主的特派专使来到了蜀都!

这差使按史书记载本是属于张温的。夷陵之战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战争不可能长久的持续,刘备死后不久,孔明即遣伯苗入吴结好以弃前嫌。

伯苗有很颀长潇洒的身材,高而宽阔的额头,给人的感觉稳重而值得信赖。吴王宫里挺立着这么个不卑不亢的蜀使,当时的气氛自然与往日有所不同。其实,吴主本就想与新生不久即遭惨败的蜀汉交好,在刘备居永安宫时已遣使表示此意,但那还只是低层次的交往;伯苗的使吴,才预示着吴蜀关系的全新开拓。

“听说邓大人是诸葛丞相亲自选定的,来头不小。”庙堂之上,张温对我耳语。

我点点头:“玄德公死后诸葛丞相主持举国事务,邓大人当然由他亲为遴选。”

《三国演义》中刻意地描写了这次出使,说吴王陈兵设鼎以待伯苗———  其实是没有那么惊险的。

我正蓦自回忆,伯苗忽然凑近我说:韩尚书,成都正城门就要到了,进了城,一定会有许多人来迎接我们哟。

我微笑着点头。

会有哪些人来迎接我们呢?

蒋琬、费炜、杨仪、秦宓、马谡、董允……这些熟悉之至的名字中,哪些能够立即地给我个具体的影像?我能够亲眼见一见这些名垂青史的  “古人”,我竟然可以亲自见到他们!甚至与他们说说话,握握手,那般真实地感受他们的———  “存在”!

我的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但实际上我却有点失望,因为我只听到了一大串并不熟悉的名字,一色的官服甚至使我觉得他们长得也都差不多。

为首的人叫游尘,任相府长史。

我看到他在笑,但我却本能地觉得他笑得有几分讥嘲。“韩尚书远道而来,想必需要休息一日再觐见陛下,”他仰起脸来招呼道:“请带韩尚书去舍馆休息吧。”

我忙说不必了,我完全可以立即觐见天子。

“韩尚书一人身系吴地风姿,怎么可以草率行事呢?而且,”他又顿了顿,“陛下近来事务繁忙,已安排好明日召见吴使。”

“事务繁忙?”我吃了一惊,刘禅竟然是个可以用  “事务繁忙”一词来形容的皇帝!太开玩笑了罢,他这个  “扶不起的阿斗”也会事务繁忙?

我于是随口一句:“是诸葛丞相事务繁忙罢。”

    “天子君临万邦,丞相干国之重,韩尚书不要妄发议论。”他咄咄逼人地说。我这才发现他的眉长得很秀气,他的眼也闪着某种奇异的光泽,更重要的是:他很年轻,年轻得使人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年纪,竟然可以充任丞相府长史一职。

这时候伯苗上来打圆场,他大概感到气氛稍有不对了,于是扯扯那位游长史说:“冬青,你送韩尚书去馆舍吧。”

“邓大人,”游尘稍稍拱了拱手,说:“丞相请你回成都后立即去相府议事,而卑职我也实在是有重任在身,馆舍离这里并不远,韩尚书无须卑职相送,是不是?明日相府再见,韩尚书以为可合礼仪?”

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我想我这么倾心向蜀的人竟受到这样的冷淡,实在太不公平了。但,我是吴使。吴使是什么?是代表吴地风姿的人,是身系吴地尊严的人,我该表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整个吴国!于是我掠了掠头发,说:“如果这样的待客之道是蜀地的汉风礼仪,韩晴当然不得不入乡随俗了。”

游尘愣了一愣,旋即接口:“韩尚书请放心,我国接见来使至少不会陈兵殿上。”

我脱口而出:stupid  bird(笨鸟)!

不知是在骂谁。

吴主做得是有些过分,伯苗出使时他为了从架势上摆出副高姿态,竟然在殿前陈列了四十八甲士,公然对蜀使表示极大的藐视和不恭。这个自辱“国格”的愚蠢主意是元老级重臣张昭张子布大人出的,当我稍加反对时,那资格极老的白胡子老头儿就吹胡子瞪眼说明鹏你不要忘记,夷陵之战是我军大获全胜的,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呢?

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小老头!

我拂拂宽大的袖子掉头而去,明儿见罢,游长史!

但我拂袖而去时却注意到游尘的神色有点怪。

蜀都的舍馆很简陋,单调得只有一些必需的使用品,而且工艺远没有吴地精巧,我尽量舒展开身体,在粗糙的榻上写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大”字。

又开始回忆邓伯苗使吴的情形。

“邓大人是当说客来了吗?”作为重臣的张昭率先发难。子布年纪虽老但并没有老糊涂,然而他仗着资历深总喜欢摆出副让人为难的派头来———  他当然可以缓和一点,他却偏不!

“伯苗这次来吴,并不是为了我国的安危,实在是为了吴王的利益。”邓芝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吴主的兴趣,也为他接下去的侃侃而谈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善于辞令是蜀汉官员的一大特色,而伯苗又尤以说话坦率且能为对方设想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