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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她的样子的确比蒋琬那副  “大众相貌”要吸引人得多。

“你想在孔明逝后取蒋琬而代之?”我的心一颤,忍不住提了个大胆得几乎蔑视“历史”的“议案”,话音一出就觉得自己有点多虑并且滑稽。

游尘用那双黑水晶的眸蓄着安恬的笑容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

游尘说的是:她这个  20  世纪的女子可以取代蒋琬成为蜀汉第二任“行政总长”!她说她可以!

我讶然。

“如果我真的一直比他强,我为什么必须重复历史?  我当然可以不……我为什么要重复?为什么要管那么多?”游尘在用一种凄楚的声调冷笑。

“夷陵之战,你参加了?”她在沉默片刻后问。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夷陵之战!恶梦般的记忆是不愿被人掀开的,就像渐渐痊愈的伤处不能再一次经受创伤一样———  微微地笑着的伯言!凉气迅速地扫荡着我每一根神经与每一片肌肤,我必定如遭受霜冻一样地变了脸色。我竟然在发抖,现在的我,也许并不完全是因为记忆而颤抖,还因为———  眼前的这个人

。游尘只是个女人。

我并非觉得女人与男人有怎样天生资质的差别,但我坚持绝少有女人能给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承认许多优秀的女人可以高贵得令你倾服,然而高贵不同于“压迫”。

游尘这“女人”是个例外。

“我目睹了那次大火,很好,很好。”游尘道。

那场大火,烧掉  “蜀汉皇帝刘备”连营四十余座,蔓延连绵七百余里,使八万余蜀汉将士丧生,而我面前的这位蜀汉丞相府长史游尘游大人却用那种几乎不渗入任何情感的平静语调说———  “很好,很好。”

“我眼睁睁地看着先帝失败,你知道我是在忍耐,忍耐着等待先帝的失败!即使最后一刻全体撤出营帐待命,伺机反扑,历史也一定会改写,你信不信?但是,一直待在先帝身旁的我,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知道先帝会失败,而我竟然默默无言!”游尘抬起手来掠一掠遮住眉眼的发,她的头也随之昂了昂,“也许你认为自己可以想像得出我当时的心情,但是,你无论怎样想像,都不可能感受得到。你,不是当时的我!夷陵之战的十六万战士都是我蜀汉的精锐,有些还是我协助丞相招募的,全部死了……呵……他们都死去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我只是像个懦夫样地逃脱了。我等到了失败,而后,逃走。”

她的脸泛上了一些儿笼罩死亡的灰白,然而她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稳定,我不知道她修美的唇会不会稍稍地颤抖。

    “我想我必须尊重历史,尤其是这种近乎转折点的历史,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  其实我是太胆怯,我不敢承担改变历史可能带来的后果。结果呢?结果我后悔了,火势一起我就后悔了;那时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十余万战士,我什么都没做就害死了他们,与此同时,还害死了一个珍惜我的人,失去了一份难得的情谊……这样的我,是不是太伟大了?”

她沉默。

我也沉默不语。

记得么,那场冲天大火中有一个联系千万的眼神,我说过它是只属于我的……

怯生生地,我复又开口:“你也不用自责,我其实也……”

“我自责了么?我只是告诉你一些事,我不想让它烂成一种气质,不想让它纠缠我,像个无聊的死的灵魂。我把它推给了你,让你与我一起承受……我是不是很聪明?”

不明白她这句话是真是假,我老早就不知道她的真真假假了,她粗暴地否认了自己的真实心情,是否仅仅因为那使她显得有一点虚弱和无力?  她太强,强得即使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工于心计的  “狡诈之徒”,也要这样地———  强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值得敬佩的悲哀。

我永远都不愿贸然涉足的伟大的悲哀。

我们继续地走下去,天已经很冷了,沉沉的夜空捎来寒气逼人的芳香。我突然不想与游尘再这样无聊地走下去,我不想与她并肩地走得这么近。这种想法没有特别鲜明的原因,然而没有缘由的直觉却更加让我心惊:阿音是我最好的女友,20  世纪时我说我若是个男人一定会娶她做妻子,并且用心呵护她一生。我们用眼神就可以交流,默契得天衣无缝,这一点让许多人羡慕,然后调笑着说我与她是无药可救的同性恋。

同样是深夜,并肩地走,走在晚风习习的校园里。月光在云层里穿梭银线,绰绰约约的学生宿舍楼像蹲地的巨大怪兽。

她搭着我的肩,我也攀住了她的肩,歪歪斜斜地如一个不稳定的屏风,我们大笑之后唱歌,唱完了歌又笑,笑得累了倦了就各自回楼去睡觉。有时她也送送我,送我到寝室门口,说她走了,我说我再送你一段路吧———结果我又将她送到寝室门旁,之后就一个人唱着歌儿悠悠荡荡地回寝室,觉得真快活真是快活。

又一次抬眼看看身旁的游尘,她与当日的阿音真的有着极为相似的脸,第一次见面我为何竟没有能认出她来呢?

仍旧无聊地走下去,直到游尘抚着太阳穴与我道别。

“你头疼了么?”我问道,“小心不要太劳累了。”

“我不要紧……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的,只是你,你……我送送你好么?”

“没关系,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

她走得没有半分的迟疑与犹豫,并且快———  没有急事我永远也不会走得她那样的快。

游尘是需要休息的,她陪我走路是不是给了我足够的面子?我在她走后竟然觉得如释重负,然后又为这种轻松的感觉而格外的不安与负疚:为着我们醇厚的友谊。

6.  这大约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孔明,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了直腰。


第二天我被安排与孔明会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未经准备就要参加英语四级考的学生———  偏偏英语又差到只有单词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抱着头说惨了惨了。

我很早就想与孔明见面,很早就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因为我确信自己是敬慕乃至眷恋一个幽灵一样地痴迷过他的———  在  20  世纪,我知道孔明是个  “古人”,死了一千七百多年,但我还是疯子白痴样的喜欢他,以至于所有敬佩孔明的人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所有非议他的人都必须忍受我不屑的白眼。我只称他为  “孔明”,因为“诸葛亮”三字太生硬也太通俗,心里藏着这么个完美的影像去爱,轻轻柔柔用梦呓样的声音去呼唤他———  这感觉美得像在水底仰望天空,优雅安恬。

然而我现在却有点恐惧了———  我塑造了一个唯美的形象供唯美的我去爱,如今,真实的存在是否会毫不怜悯地将我的幻想击碎之后很放肆地去嘲笑一个女孩的纤细痴心?

我见过伯言,伯言很好看。

我见过刘禅,刘禅也很好看。

然而现在的我的心里,却固执地认为孔明一定比他们都要好看。这种想法不能经受理智与时间的天平的检测,毕竟,孔明已经四十四岁了。

二十八岁时孔明出使东吴,劝谏吴主孙权联刘抗曹,拉开了赤壁之战的帷幕———  那时的他着实很有洒脱俊逸的风神,史书中记载吴主当时就深为这位谈吐不凡,翩翩神采的青年人折服了。

但岁月的痕迹与操劳的足印呢?

这时候王连来迎接我。

王连字文仪,与游尘一样同为相府长史,依稀记得《三国志》中为他立了很简短的传,他好像在三年之后就病逝了。

“韩尚书不须再做修饰了,丞相对韩尚书可看重得很哪,”见到我对镜怅然,文仪笑道,“况且韩尚书本就一表人才,让人心仪哦。”

这话若由游尘说出来,必定洋溢着浓重的嘲讽味道,但是经由王文仪之口,却只能使你与他的关系在瞬间变得随便而亲近。

我冲他笑了笑说王长史那么我们这就去相府罢。

“哎哎,不要叫我王长史了,你真是太客气了些,就称我文仪吧。”他连连摆手之后急着去开门,用一种极端欢悦的声音招呼着已经准备好的车马。看到夏季阳光温柔地覆在他的前额,掩映着他始终开心的笑容,我猛地觉得很高兴,心底涌上了一阵欢愉的波涛。如果我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有多好;而且,我觉得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一路绝尘。

我探出头去看着遍地的摊点。五颜六色的蜀锦使这个庄重的都城于无形中又增加了一份斑斓的华丽感,譬如一个身穿豪奢繁琐的礼服仍能保持典正风范的女人。

“到了到了。”文仪率先跳下车,他动作敏捷得好像一只大兔子,使得本想庄重地  “挪”下车的我也忍不住很夸张地跳了下去。扑腾起来的灰尘逼得文仪后退一步,眯起眼笑道:“韩尚书,有机会我教教你吧。”

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孔明,他正伏在主厅正中的几案前誊抄着什么,他笔杆晃动的速度竟然比游尘还要快,给你种娴熟的家庭主妇正飞速编织毛衣的错觉。

蒋琬这时正在孔明左侧下手的位置上翻阅一大堆陈旧文件,见我来了就和善地冲我笑了笑。

“丞相,韩尚书到了。”文仪含笑道。

“哦?”孔明立时地抬起头来,四目交织只有一瞬,我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这种反应完全出自本能———  尽管有失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