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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远远地看到那朦胧月华又犀利如芒的一团影子,我发现自己惟一想做的是飞奔而去搂住他,再仔仔细细地看看他———  看他的眉、眼、鼻、唇,一切一切,说不定我还会不可自己地吻他,吻得彼此火热如炭。

游尘再一次提醒我说我们该离开了。

如果回头我就会忍不住停下:我会在回第一次之后又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而终于步履如铅地无法移步。这样的举动很不好,我会表现得像个被遗弃的小女人———  他妈的韩晴可绝不是这种脆弱得只晓得抱了娃娃熊哭鼻子的小女人!我咬着牙站起来,抖了抖已经发麻发木不似自己肢体的手脚,咳嗽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子悦此举不仅是向丞相挑战,也是在向你我宣战!”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游尘的话,因为我也想到这一点:六千骑兵有二千余被他在七天之内拖得精疲力尽甚至倒毙路旁,只是因为他怕我们会建议孔明提前攻取街亭!抵达的三千多骑兵当然无法拿下街亭,但如果孔明想成为街亭的占领者,则必须艰难地踏过这三千生命的尸体而行!这绝非一件易事。

子悦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也许。

我只是听到一个少年坚定得不乏稚气的声音:“无论你到哪里我都可以捉住你,然后永远不放开。”

3.  走出去后孔明叫我放眼远望,越远越好的远处,听任你的目光从一处一处山脉穿越而过,探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或者可能存在的海洋。

游尘始终是忙碌的,她似乎养成了  “大小包办”的习惯,你永远也想像不出她会在何时出现或者出现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她着实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幽灵,终日飘飘忽忽地游荡于尘世之间。

也许惟一可以活成她那样的人是伯约。

游尘察东营时伯约一般负责西营;而游尘因其熟练总要比伯约快捷一些。提前完成工作的游尘从来不会去帮助伯约,她只是皱皱眉。

那么我干什么呢?

我好像在修整兵器又好像在检查粮草,操练军队也干过,运筹帷幄也干过,清点战利品也干过,救助伤员也干过,还有什么搭帐篷拆帐篷,爬到哨寨上去加固几个钉子或者卸下几面旧旗之类事情都干过。但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干些什么———  换言之,我游离悬浮着没有计划,东一脚西一脚地像个随时都可以偷偷打起包袱临阵潜逃的  小兵。

我对游尘说:与子悦对视时的记忆搅得我心神涣散。

游尘很讥诮又很悲悯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继续发呆去吧。你知道你演练的军队中有十分之三的动作都不合乎规格,严格地说有四分之一的士卒需要每天挨二十军棍,直到把屁股打烂为止么!七天后就要全军演练,你这个混帐还在这里心神涣散!她说下去神情就变得有点痛心疾首的模样了:好端端的一支队伍就被你活生生地训练成了一队纪律松弛的散兵游勇杂牌军你对得起谁?!

我与子悦曾很近地对视,虽然只有几秒钟虽然中间还隔着几层甲兵和一道寨门,但它足够得仿佛提供了一个世纪,供我怀念与留恋。

那次我与魏延将军奉命去挑战叫阵———  子悦的坚守不出使战局剑拔弩张却处于僵势,我们策马到子悦营寨前时我看到子悦在粗粗的木桩的另一边。

近了当然就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从头盔里调皮地探出的几缕长发,他微微上挑的眉下面的那双闪亮而微含狡谲的眼,看清了他浓密得如湖畔依依杨柳的睫毛和他那瘦削的脸颊,他小指尖勾起缠着金丝的马鞭,足下蹬着宛若镀银的马刺,牢牢地定在马背上的他比记忆中的影像更加帅气。子悦看到我时水晶的眸里燃起了一种活络的生机,他的眼中没有过半分的怀疑而尽蓄着冲破一切樊笼的惊喜。我本以为他会用躲避与张皇来逃脱我直视他的目光,然而他却只是充满热切和诚挚地看着我,低低地呼了一声———  阿韵———

我吓得头脑胀痛只晓得我该急急地跑掉,我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他是我的敌人。我用从来没有发出过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冲自己大吼道:他是你的敌人!吼了之后又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空气,想象着这也许是在抚摸他的脸,他的青春而富于弹性张力的皮肤,那泛着健康红晕没有一条皱纹驻留的英俊的面孔。我萦萦低语:他不是。但是他不能是我的爱人,他也许曾经是我的爱人但他现在和以后绝不能是我的爱人了。

我在大寨中转了三圈才找到孔明,那时他正半蹲在一个负伤的青年士卒旁查看他溃烂的伤口,游尘与伯约也都在一旁帮着忙。

伤兵营中泛滥着一种很古怪刺鼻的气味,让人觉得自己也是被塞进药罐中“咕嘟嘟”煮煎着的中药。这里的布幔很厚,长年累月又总是不释放阳光进来,阴沉中透着种无以言喻的悲哀,使得天生乐观的人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我没有料到孔明会到这样卑琐的地方来,因为我想他是属于阳光的。他俊逸庄重得只能在阳光普照的地方生活,就像翩翩公子只适合折扇素宣而非锄头镰刀一样———  记忆中的伯言是从不去伤兵营的:理所当然。

孔明正用洁净的布条浸渍清水替伤员清洗腿上的伤口,他的动作轻柔缓慢,见到我来了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

“我对你们的照料很不够……嗯,小心,还很痛吗?暂时先挺一挺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年青时也学过医术,只是现在生疏了许多。哎,小心……腿抬一抬……我会加派人手来照顾你们,唉,我的疏忽,实在是我的疏忽。汉中的药品就要运来了吗,冬青?”

在一边帮忙清洗绷带的游尘听到这句问话后,急忙甩了甩手上的污水,慎重地答道:“丞相,据说还有六七日的行程,但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的药品是可以用来救急的。”

“你取了很多民间的药品吗?”孔明似乎漫不经心却又很是严肃地问。

“那是按规定劳军上缴的,还有一部分是用军饷购买的。”游尘补充道,“这些事都由卑职亲手操办,绝没有巧取豪夺发生。”

“冬青你要慎重。”孔明缓缓地站起身来,又微笑着对那伤员说道,“有了适当的药物你的伤势会好得很快的,你可千万别灰心哟。你的妻子儿女还在成都等着你回去呢,嗯,女儿还是儿子?”

“两个儿子。”那青年的声音因为少许的哽咽而更加沙哑,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来使劲地擦着鼻子,又加了一句,“出来时媳妇还怀了一个。”


孔明的眼里跃动着一种很是博大的悲悯与关怀,他拭拭额角的细细汗珠,坦然地笑得像一场温情的冬雪,宽宽的肩上扛了很多很多他必须扛起的希望和爱。

“你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呢?”

“儿子,丞相。”

“好嘛,做个有三个儿子的爹一定很快活的啦,你回去可要多抱抱那个小娃娃哦,不容易啊。我也有个儿子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他现在,大概就在搬运粮草药品吧,哎,他还没有给我生个孙子呢……你是叫王顺?嗯,王顺,我可记住喽……”

孔明走出营帐时,扑面的寒气使他忍不住紧了紧衣领,但同样扑面而来的温煦阳光却令人欢喜而快慰。远处的营帐像一个又一个白得寒心的坟包,高高竖立的旌旗想当然地成了招魂的布幡。

“丞相  ,成都急报说都江堰的维护人力不够  ,但……”长史杨仪急急奔来,追着孔明的步伐。见到这情形,我稍有吃惊:成都后方行政经济事务也要到军前来请孔明定夺吗?

“农业是根本,都江堰的安全事关整个川西平原的收成,人手不足就加派,说是我的意思,一定要保证都江堰万无一失。”孔明打断杨仪的话,做了个斜劈的手势,以示决断。

杨仪边匆匆记录边继续着:“是。还有官员说,政府预算的开销过于吝啬,有失体面,应当稍加赋税以应付庙堂必要的花费……”

“朴实不是吝啬,豪奢也不是体面。农民的负担决计不能再加重,要让他们安心耕种。若用上缴的赋税做装饰,我丞相府第一个不要这体面!”

“是。”

杨仪碎着步子跑回营,急拟复信章程去了。而孔明则转了脸向游尘:“冬青,伯约没有出来么?”

“嗯,伯约说他还要在伤兵营多呆一阵子,他说他们那些伤势较重的该得到移营的特别护理了。”一直侧立一旁的游尘终于开口。

“他出来之后你就让他来见我,还有,告诉他不要因为照顾伤员把操练给耽误了。那些兵卒是为朝廷负的伤,但是疏忽了一支完好军队的训练,一定会使我军蒙受更大的损失,他必须清楚这一点。”

“丞相,我……我就这样告诉伯约吗?”

孔明在沉吟一阵后,坚定地说:“你就这样告诉他。”旋即转向我:“明鹏,怠慢你了,你找我吗?”

我说我不要再训练军队了,我说海枯石烂天长地久我都没法子成功,既然这样不如多干点实在的事情而将那支尚未被我完全鼓捣成  “流氓军”的队伍交给游尘一并训练。

“你没有信心?”

“我不是没有信心而是完全地干不好。”我沮丧地说,“我没有办法处罚那些因为一时没有听清鸣金声而忘记停止行军的士卒,我下不了这样的命令。”

“你是不忍?”孔明坐下后习惯性地打开砚台盖,持着墨条在光滑的砚台中缓缓平磨,“还是因为从未发号施令而感到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