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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然而看了看正四处组织救护伤兵工作的杨仪,我却只能木桩样钉在谷口。如果魏军也自谷中突出而进行追击或者反扑呢  我的这支队伍必须严整以待,我甚至令他们别过脸去不要看那些伤员———  我们是一柄才出鞘的剑,我们不能还没有杀敌就沾了血腥!

有士卒说看见游尘了,她正全权代替伯约率军,用她一贯的从容镇静指挥军队徐徐退出———  退却是一门艰难的艺术,我的心更狂热地颤动起来:游尘,你可以吗?你能够办得到吗?!

你在哪里?  ———  又是一次急速下沉,我问,姜将军呢?

他们说伯约受了伤,好像看到游参军一路救助着姜将军。

下午时分,已经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游尘指挥退军的成果了,粗粗清点,大约有一千士卒已退出谷与大部队会合,少许追出谷的魏军则被我率的这支生力军轻而易举地剿灭。我用的语调和词汇都很平淡,用简朴蒙住了血腥的味道。

有人说魏军的阵势相当之大,黑压压地张开死神温情四溢的手臂。伯约因为急躁进得太深入而遭到那浓墨一片的羽翼的包围,情急之中游尘的援军成了一支冲破淋漓黑夜的金箭!谷中的战役已完全丧失了孔明希望的“技巧”,当然也完全出乎子悦萧然那包围剿杀之计的预料。谷里,连弓弩都无法使用了,完完整整的一次逼仄宏伟的肉搏战,近乎打架的战争!连马匹之间也踢腾撕咬起来!

然而我知道,有一千士卒,活的,从谷中退了出来!

在这样狂热的厮杀中还能如此高明地成就退却这一招!我讶然。但,游尘在哪里,伯约又在哪里呢?

游尘与伯约终于出来了,我的泪也终于决堤的水一样冲泻下来。他们是两支浴了遍体鲜血的箭,带着未尽的锐气,射出谷口。发梢上沾着血,脸颊上流着血,衣襟上淌着血,马背上淋着血,看来就像一束鲜红鲜红的阳光,奔射而来!

我不想描绘我突破心灵的狂喜,我只是以一种甘愿被他们疾驰的马蹄踹死的飞速迎了上去———  与坠石样从马背滚落的游尘紧紧相拥  拥住她时我又一次发现她沐血的甲中藏着的纤巧和坚挺,然而就是这样的伸出臂就可以搂住的纤巧坚挺,承载起了漫山遍野最为亮丽的景色———  比死亡更耀眼更灿烂:智慧和勇气!

血从游尘额角淌下来,顺着她的鼻翼和唇流淌下去,使她的脸又坚毅又分明,但又有些过分的苍白。

“冬青,冬青……”我低低地唤她时,发现伯约正站在远远的地方,他的神色犹豫而又迟疑,似乎在考虑是否该走过来。

“明鹏,明鹏,我无法控制自己,天!我就知道他会出事,我早就猜到了,天……”游尘用近乎喃喃的低声告诉我:“我违抗了将令我为他违抗了将令!”

我说游尘你很了不起,你做得很对。

她更紧地抱住我,我们抱住而后站起,再一次更热更紧地相拥之后松开,然后并肩去整顿军马。走过伯约时游尘站住,说:“你很不该!丞相提醒过你不要贸然深入的。”

“是的,我准备接受惩罚了。”伯约神色凝重。

这时游尘一笑,笑容中她摘下头盔,揉了揉自己零乱的发,我看见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欢欣神色,她的明眸好像平地涌出的极深极深结了冰的湖泊:“这样很好,你必须承担起失职的责任来,至于我,我也会因为违抗‘谨守岗位’这一将令而受到惩处。”

“但是游参军你是为了去救助姜将军!”一旁的杨仪插话道。

“杨长史,没有可解释的余地,”游尘扭头向杨仪笑道,“我已经违了军令,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处治。”

然后她很静谧地对伯约说谢谢,实际上冲出重围需要的是双方的配合,没有伯约,说不定她已死在谷中;没有游尘,伯约也没法子安全地出谷。

游尘的眼最终落在伯约受伤的左臂,她蹙蹙眉说:“伯约你的伤需要重新包扎一下,那样潦草是不行的。”

我看看游尘又看看伯约,突然很开心。

第二天午时的聚将营内,孔明并没有因为游尘与伯约是他的爱将而表现出特别的宽容,两人都被罚铜三十斤,扣除俸禄一年。

我吐出一口戏谑的闷气,想这样的罚词稍微有点过分。毕竟没有打败仗,即使不说胜利,平手倒还绰绰有余,何况他们将退却指挥得那么漂亮!

之后我又去各地巡巡营,做了一些杂碎的事情,直至傍晚。

迎面微风拂来,晚霞绝美,一如处子醉后粉面上自然而然涌上的美丽红晕。我听着远远胭脂马的长嘶,忽然地自心底冲上一种极是繁复的悲哀:昨日我表现得太镇静了,这恰恰证明了我之于血腥的熟悉。我……可以目不转睛地看着断肢残躯在空中飞溅那泪水一样的血花了么?温热的血偶尔溅到我颊上时,我也可以抬手将它拭汗一样地拭掉了么?

思维在跳跃,又想到伯言。他总是那么优雅,洋溢全身的贵族气派总可以使你忍不住敬佩甚至羡慕他。他是否还披着那袭天蓝色的披风,剑一样挺立着?他的饭菜还可口?他还是那样略带嘲讽又亲切十分地笑么,伸出手去抚他修长的眉?

然后是子悦,见过他的还活着的士卒说他是一阵旋风,可以卷走任何阻碍他的东西。他精干得慎重而凌厉,冷得寒嗖嗖的眼里不断地迸出银亮的匕首来。伯约负的伤就是子悦的勋章,他说子悦的枪太快,快得几乎看不清那枪尖的来势……

我低低地叹气,忽然想去看看游尘。我想问问她是如何组织这次谷中撤退的,除了  “奇迹”之外我想不出更适当的词来形容它———  一千五百人进谷,在经历了那么惨烈的近距离搏杀战后,竟然还能于统一指挥中退出一千余人———  这种类似于神话的战例绝无可以用  “幸运”一言以蔽之。

我疾步向游尘的帐篷走去,掀开那土蓝色的帷幕———  天———

帐中不仅游尘一人,还有一个,是伯约!他们……他们……缠合得如此紧密,仿佛要各自把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们站得很直,唇却贴得那样紧,那样紧……游尘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她在因快乐而颤抖而晕眩么?伯约峻挺的身材恰好庇护住她那一双明眸,她真的在颤抖甚至……呻吟。

我痴了,呆了,僵硬地立着,看着。


爱和欲望使他们疯狂,疯狂地相吻。他在疯狂地吻她,她也在疯狂地回吻。这个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实使我的心毫无理由地在那一瞬,多了许多东西又失去了许多东西———  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伯约慌张地把游尘那薄薄的金丝软甲扯去了,动作极像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他的臂仍旧紧紧地搂住游尘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他吻着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脖子。爱着的人们总是一贯的投入———  他们没有注意到半掀帷幕艰于移步的我。当伯约把手伸进游尘凌乱的衣襟中时,我的脸一红,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一下足够重,我退了出去。

立在帐前,低头看漠漠平原上土黄的砂粒———  我觉得脸很烫,火燎一样的烫,一定很红,一定很红;藏在厚厚的衣衫中的肉体,也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我仰了头深深地呼吸,又低了头幽幽地叹气。那一刻,我简直想脱得赤裸裸扑在干燥的土地上,我像一个荡妇,我真的是———  伯约的唇,是不是滚烫的、软软的、像粘性极佳的口香糖……我又反手给了自己一下,左右脸颊都痛起来了。

发现自己站不住了,于是缓缓地坐下去,屈了膝,在凝神地望了幽暗的天际许久后,我开始毫无意义地数地上的一小撮沙砾,究竟有多少粒。

天愈发黯淡下去,当我的眼已数得酸痛时,我发现有人立在我的身后。

我站起身,转过头去,她的脸色茫然而苍白。游尘真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不知自己用  “女人”一词是否恭敬。许多人忽视她的俊丽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女人没有她那么坚强,这些傻瓜!

“你为了救他,不惜违抗丞相钧旨,也不顾及自己的生命……你已经试过了,你认为值得,对不对?”我费力地集中精神,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长而浓密,在夜色中竟也十分分明。

“我是为了那次战役,我救的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将军!”

“你救的是你爱的男人。”

她瞪住我,我无畏地笑。

良久,游尘抖了一抖:“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温良,他比我要强。他时常表现出那副力有不逮的样子只是为了我的自尊,其实他帮我做了许多我不能成功的事。这一次,他也是因为我才被子悦所伤……”

“他是个好男人。”我说。

“我……我想我真的爱上他了。”她的脸更白。

“嗯,很好,祝你们幸福。”

“明鹏!”游尘忽然紧紧地抱住我,猝然而迅速,“明鹏,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可以爱上他,我不能爱任何人的!你知道,我绝不能爱上他。我好怕,我怕……”

她是真的怕。我发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地发抖。女人真是种奇妙的动物:为了爱,抛弃一切,甘于把灵魂托付撒旦;然而爱情来了,又为什么害怕了呢?我轻轻地抚着游尘的肩,隔着青衫仍可以感觉到那份光滑圆扁、柔若无骨,上帝是用尽了怎样的心机才创造出女人来的呢?

“你怕什么?你爱他,他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