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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你睁开眼看着我,”他的声音柔和却凌厉,“你要明白,你没法子抗拒我,我若要你成为我的女人只在今夜,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恨我,你没法子恨我的。也许,你甚至不会后悔,今夜。”

我睁了眼说是的,你说得不错。我装作镇定但我的心在一个劲儿地颤动。我可以感觉他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侵入我的身体了———  他低下头来,他的双手,温暖的双手捧住我的颊———  他只是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  他笑:“你在发抖,你怕?”

子悦竟是完全地站起身来:“然而我不会这么干。我说过我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但我绝不打劫。我要你没有保留地将你的全部心灵托付给我。今夜你很快乐,我想让这快乐有个很好的结尾。明鹏,我要你只爱我一个,我发誓在陆逊死之前,我会令你只爱我一个。”

还未待我反驳他说  “不可能”,他就翩然地走远了。他走得那么快,我突然地好留恋。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感到一阵疲劳的晕眩,而就在这样的晕眩中,向右看去,那光彩四溢的“LOVE  YOU”异样分明。

8.“你要早些回去,然后到夷洲去寻解药。”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欢乐带来的副作用,是我稍稍有些着凉,而我也更加明显地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弱下去,弱成一个空壳。我再没有气力拉开那柄端庄的弓,再没有活力在军队前大吼大叫,也再没有精神与兵卒乱侃乱聊,每每挺着身子干完一些必须的事情之后,我就只想懒懒地趴到榻上去睡觉,永远不要睡醒才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军医仍旧说是劳累与紧张所致,我知道不是但我不愿多说,何必使那些善良的人们为我担心,他们很忙啊。

孔明并不愿草草收兵,所以整个营寨没有因为不战而懈怠下去。我盼望自己能在某一日又忽然恢复原先的生机,然而实在地,我却在某一日的操练中由马背上摔下来了!当时杨仪正与我一同检阅军队,他就近将我抬回他的营帐休息。

杨仪走了之后我就将自己整个儿缩作一团,躲进毯子里。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这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样子。我在发抖,嘴唇、四肢、心灵乃至魂魄都在因为这没由来的疼痛而颤栗,同时也在为着恐惧而寒战———  我为什么总会这样地痛呢!  看惯了死亡的我习惯于把各种不寻常与死亡相联,我是个怕死鬼———  我还这么年青,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去爱着,我怎么可以死了呢!

然而我终于还能够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感到有一双纤巧的凉凉的柔软的手在摸我的额头……

醒来时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正在替杨仪解盔甲。

她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但是中年女子的那分风韵却使她显得宁静而详和。她有很修美很俊秀的眉和极其分明的唇线,她的动作柔和舒展,唇角微微地翘着,那种几乎是职业性的笑容点缀得恰到好处,使你忍不住要想象从那唇边正绽出怎样鲜艳的花朵来。

我突然觉得我见过她。

她笑着,忽地用手去捂捂嘴。她的指因为经年的操劳而不再光洁如玉,但她年轻的时候,它们一定可以让许多矜持的人们黯然销魂———  我没有再过多地由她的手联想下去,我只是在回忆。

这个女人用手捂捂启开的唇的姿势很奇特,像是要就近地接住从朱唇中吐出来的一小枚果核儿———  我记起,我的生命中,曾遇上过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地去捂她的唇。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不幸。我曾发誓,为了她我这个小流氓发过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重誓,以我的灵魂作证,我要让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活下去。但岁月的残酷流逝将我卑微的魂灵与承诺践踏得一文不值,她像在春日里消融的冬雪,化了水,流走,流到不知何处去了。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并且觉得倘默默地为她祝福是一种欺骗自我的虚伪和假意,所以只是对自己说,记住,你辜负了她!

这是我的一桩大罪过,无法救赎。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杨仪的女奴。

她用同样的手法去捂她的唇,我的心狂热而至于麻木。她的发,扭来扭去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盘好的。

我唤得很轻,却也分明:黛水……

女人仍旧在替杨仪解盔甲,那套甲很繁琐,似乎怎么解也解不开。

我掀了毯子跳下榻,跑过去捏住她的手看。这个动作有点粗鲁,杨仪被我吓了一跳,他好像有点不解又有点尴尬,又好像说着  “韩侍郎你怎么啦”之类的废话。

我不理他。

抬起那女人的手时,发现除去拇指外那尖尖的笋指上都有极浅极浅的一道伤痕,并起指来它们平成一线,疏淡得一如于往昔的记忆,令我终生无法忘怀。夏蝉嘶鸣的日子,一个相当美而复又忧郁的女人将她的指重重地按向琴弦,溅开一口殷红的潭———  她的血。我用白布轻轻地替她包扎,我说她的手很漂亮也很珍贵。那时的我不过是她身旁的一个小跟班,一个终日无事可干的小混混,开口就是“你他妈的”。

我紧紧地捏住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手,怕她于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竟能够遇见她?不管我现在是什么而她又是什么,我只在朦朦胧胧中以为自己不过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了起点。

我叫:黛水,黛水,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明鹏,你一定记得的!

这个女人没有挣扎,她莫非是像所有的女奴一样早已懒于挣扎与抗衡?她只是将迟疑的目光投向杨仪,好像说着  “杨大人,这位是谁”之类很搪塞我,也很虚假的问话。

除了黛水她不可能是别人,我明白。我只是不知她何以竟不愿答理我———  不相信她已将我忘了———  我将她记得那样深,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就将我给遗失在某个角落了呢?

杨仪走过来,笑道:韩侍郎,这是……嗯,原来马(谡)参军的女奴,现在……她的名字叫阿春。

我又一次仔细盯着她看,她就是黛水!阿春这名字多么粗糙,怎么配得上她呢?我轻轻地松了紧攥住她的手,说杨大人可否……

“韩侍郎认识她?”杨仪一脸诧异。

“她是我的故交,明鹏想为她除去奴籍。”我一笑,说:“希望杨长史能够成全。”

说完这话我又忍不住向她望去,她低低地垂着头,与所有的女奴一样温婉顺从,仿佛我们在商议一件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就在这一刻,我的心中猛地涌上一种疑惑,简直要疑心她不是黛水,而只是另一个与黛水很像很像的女人———  那个冷傲又纯真,在联运楼一丝不挂时仍能维持着她的尊严的黛水呢?

“这件事……”杨仪像是在迟疑,“阿春她好像并不认识韩侍郎你。”

也许杨仪是有点不舍?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这事办成功。我隐隐地笑了笑,杨仪再怎么说也是个很懂得维持自己颜面的人,他要他的前途他的声誉:最终他也就死在了这孜孜以求的地位权势之上。史载孔明死后,他因没有如己所愿接替孔明之职而心生怨恨,乱发牢骚,几被收监而终于自杀,可以称得上一个咎由自取但仍很悲剧的人物。

而我,我这个没头没脑的吴侍郎韩晴就没有他那样的重重顾虑了,我冲他挑了挑眉:“杨长史,能不能给明鹏个面子呢?如果除去奴籍需要很是复杂的流程,我可以去询问丞相,完全不必杨长史操心。”

杨仪一怔。他当然不希望有个不知轻重偏偏又似乎很有来头的家伙,癫癫地窜到孔明这位丞相大人的帅案前嘀嘀咕咕地说:丞相啊,削除奴籍是怎么一回事啊杨长史他那里有个女奴,我很想为她除籍啊,但杨长史好像有点不爽快,所以我只好来问问您了,啊,丞相……

聪明的杨仪知道我一定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他舔了舔唇:“这个么……”

“杨长史,如果这件事可以商量,明鹏一定会重重答谢。”

“哎,这是说哪里话来,韩侍郎既然开了口,我怎么会不答应呢?”杨仪仿佛很坦然地说,“至于除籍一事,其实也很简单嘛,我将这个女奴转送给韩侍郎,韩侍郎想留想释,只需要一纸手书就可以了。”

我嘻嘻地笑着说多谢多谢,心想脸皮厚实是大有好处,可谓  “胆儿小的怕胆儿大的,胆儿大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我很厚颜无耻嘛。

扭头去看黛水时,她还是那样地低着头,温温顺顺一语不发。

在我的营帐里,黛水闷声干活儿。

我说黛水你不是奴隶你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坐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你愿意日后怎样地生活下去呢?

“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淡淡地说。

“黛水,我要你先承认你是黛水!你不要再想瞒我!你以为我怕有人知道我曾在联运楼混过吗?你以为我不敢承认我曾经给你抹过桌子倒过洗脸水吗?我说过要帮你的,黛水!你回答我。”

“大人说我是黛水我就是黛水吧。”我几乎要捶胸顿足了,我说这不是我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问题,这是一个  “你是”的问题“你是”就是说你……我真的狠狠地跺了跺脚,我说黛水你……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你就是黛水!

“记下了,大人,我现在叫黛水。”

我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