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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更诧异,为什么没有人哭丧?她惊奇地问,什么叫哭丧。我说,就是老人死去后儿女肯定都很悲伤,要哭啊,以此来悼念死去的人。琴心说,为什么要哭啊,死是一件平常的事啊,死是有定数的,何必要哭呢?

我问琴心,有没有什么吊丧仪式什么的。她说有。在轻风来的前一天晚上,我跟着琴心去了死者家里。太阳还没有落山,暗影便在那里做法。他的嘴里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问琴心,暗影说的是什么?琴心说,我怎么知道呢,人家有人家的语言。我还看见死者的三个儿子拿着酒杯给大家敬酒,有说有笑的。他们给我也敬了一杯,我喝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没有悲伤的。太阳下山时,才在暗影的跟前点了几支烛火。暗影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唱着,很快乐。这时候的话有些琴心能听清,她给我说,暗影说,人的生命是道化而来的,现在是又一次化入大道了,从来处来,又回到了来处。我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只记得庄子的老婆死后,庄子曾说过这样话还击盆而歌呢,可在后世的典籍里没有读到任何一则跟它相一致的故事,谁知在这里看到了。

轻风来的那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听见村子里有人声。我起来去看,是几个人抬着死者的身体去埋葬,里面有他的三个儿子。他们仍然没有任何的悲伤。后面跟着暗影和几个拿铁锨的人。我也跟着去了。在村子最西边,也就是我看下的那儿,他们把死者埋了,但没有坟堆。这使我非常惊奇。我问旁边的一个老人,为什么没有坟堆?他不解地问我,什么是坟堆?我说,就是给死人堆起来一堆土,让后人知道他埋在这里,以后纪念他啊。那人笑了笑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们这里就是埋就埋了,过几年后谁也不知道那里埋了人。我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怪不得那儿看不到任何坟堆,却长满了奇花奇草。

这件事使我又对这个村子产生一种莫大的好奇。在中国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呢?他们是谁的后代呢?我问过暗影,暗影说,不知道。我又问暗影,你们这里有神话故事吗?他惊奇地问我,什么是神话故事?我说,就是流传下来的关于这里的人生活的一些故事。他摇摇头说,没有。我更惊奇,那你的本事是谁教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阵说,是我们的一位爷爷,他看我聪明便给我教了。我又问,那你准备把你的这些教给谁呢?他显然很悲伤,说,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

暗影都不知道,肯定没有人知道了。但这使我仍然对西北偏西这个村子充满了怀疑。

而与轻风的交谈,又使我确信这个叫西北偏西的村子是存在的,真实的。

轻风在天黑以后也点起了灯火。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们拥有这样的灯火,其余的人都做梦去了。我们还清醒着。她很快就看完了前面的书稿,在夜里十二点左右时敲了我的门。我说,我已经睡了。轻风却不管,她说,我是来还你书稿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你能起床的话,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我一听她要走,失望之极。失望的并非是她要走,而是我的小说竟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

其实我根本没睡,我在看我后面的书稿。我起了身,把门打开。她进来后,我仍然把门大开着。我看见月亮仍然很亮,而且还能听见树梢摆动的声音,便说,我们在月光下谈吧。她说,好啊。其实,我是怕琴心疑心。

我们都坐在门外的月光下。她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但她坐在月光下时是那样安静,根本没有白天来时的那种匆忙。她与月光是那样地和谐。她说,你为什么把佟明丽写得那样美,而把程琦却草草了事,且有些厌倦。

我一惊。真的是这样。她说,程琦在大学里肯定是很美的,你为什么不写写呢?是啊,第一次看见程琦时是多么惊奇。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美的女子?安详,闭月,从不争春,从不喧闹。为什么没写呢?是她的美太单一?还是她的美与佟明丽的美根本无法相比?我忽然间想起浮士德爱过的两个女子玛甘泪和海伦,她们哪一个更美?哪一个更值得爱?我不知道。我是遵从了内心的感受吗?还是痛苦比快乐更让人忆起?

她说,你首先就让佟明丽出场,而将程琦放在第二位,表面上看,程琦的戏份比佟明丽多,可是,人们只是同情程琦,感兴趣的却是佟明丽。

我一直似笑非笑。我不能解释,也解释不清。

她见我不说话,便说,你的故事看上去很吸引人,可你一直在吊读者的胃口。

我说,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小说,手法免不了笨拙。

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还是挺好的,不过,说真的,我也更关心的是你和佟明丽之间的爱情。你似乎为的是写她,程琦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配角。

我叹了口气,在你们这个年龄的人,除了爱情,什么都看不见。

她有些不服气地说,你不也在写你的爱情吗?跟我有什么两样?

我又叹口气说,爱情固然很重要,但沉迷于其中却是悲剧,我写它是想告诉人们一种真相,同时,也是一种忏悔。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一场悲剧。

我的虚拟婚姻  8(2)

她有些不解地问,什么真相?

我苦涩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真相不真相,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虚假的,就好像我对你们这个村子的感觉一样,不知道它是真的存在还是一种假相。

她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能说它可能是一种假相呢?我可从来没觉得。

我笑道,你肯定认为它是整个中国最落后最愚昧的地方,是吧?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赶紧摇头道,有时候是这样认为,有时候又觉得这里挺好,我也说不清。你的感觉呢?

我看了看头顶上的月华,感叹道,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诗,都是神奇,是人间的仙境。

她惊讶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我,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点点头说,我去过很多地方,也有被人们认为最美丽的地方,但那里实际上早被文明侵蚀,诗的意境被打破了,不美了,而这里的一切似真亦幻,充满了神秘,它让人平静。我是莫名地来到这里的,看到你们家开的这个叫月光下的客栈,非常好奇,就下车来了。为什么叫月光下?你知道吗?

她说,我听我妈说,我们这儿的月光最明亮,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要明亮。

我笑道,是的,我在月光下还可以看书呢,但你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怎么命名的吗?就是说,当初是什么人给这里的一切取名字的?我发现到处都是诗,就连人的名字都是诗。

她抬头望着月光说,我问过这里最老的老人,他们也不知道。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这些问题,整个村子里只有我问过他们这个问题。我发现我的名字很特别,对了,你发现没有,我们这里的人都没有姓,只有名字,这与中国其它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我点点头说,只可惜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

她疑惑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大学生,你会带来文明。

可我真的觉得这里太落后了,简直像个人间孤岛。

它的落后正是它的美丽。

但我们村里的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对外面的一切充满了向往。

我终于叹口气说,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愚昧,是文明的愚昧,太可惜了。

不说这个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后面的故事?

你为什么要急着走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那边有个男朋友在等着你?

她赶紧看了一下琴心的房间,低声说,麻烦你声音小点,让我妈听见了。

我笑了笑,声音压低说,我是不是说对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们只是在网上谈恋爱,你知道网恋吧?

我的心疼了一下,我忧郁地点了点头。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根本就没在意我的表情。

她说,我们已经谈了两年了,但我们离得太远,一直无法见面,这个暑假他说要来见我,我先答应了,可后来我拒绝了他。我不知道这种爱情能否长久,老师和同学都说网恋是不可靠的,一见面爱情就会死,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不无矛盾地说,也许会死,也许会生,很难说,网络提供了另一种真实,一种内心的真实。

她这下高兴了,声音忽然大了,说,就是,我也觉得,他们都说不现实,可什么是现实?难道现实就应该是虚假的?难道现实就是与心灵的对立?这叫什么现实呢?

我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但它就是现实。

她嘟喃道,我不这样认为,这种现实实际上是一种假象,我们应该尊重的是真实,对吗?

我叹道,但命运是另一回事。

她不高兴地说,命运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我笑了笑,不说话了。

她也沉默着。

我看见那只古老的马鞍在月光下泛着灰尘一样的光,它的影子那样明亮。客栈的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树叶轻轻晃动着,也泛着有些幽暗有些空明的光,还发着令人迟疑的沙沙声,那样朴拙,那样浑沌,又那样动人。它让人想起某个神秘的中心。

我问她,那个马鞍子是什么人留下的?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似地问我,哪个马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