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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腊月二十七这天,出嫁和没出嫁的女子一齐站在门口,散开长发,一会儿埋在脸盆里汰来汰去,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要家里人帮忙,一舀舀地将热乎乎的清水从桶里舀起来,徐徐浇在头上,直到认为洗干净了,才抬头往后仰,说是让风吹干长发,挺得高高的胸脯,故意让人赏心悦目。

阿彩从小就没有当众洗过头,那些最亲的人也不能看她洗头。能记住的有关洗头的最早情景就是自己拿木瓢,舀起水来往自己头上淋。热气腾腾的水顺着那层玉米饼一样的东西往下淌,所有钻心的痒全都随水而逝,说不出有多舒服。洗到惬意时,她用手指从头顶上抠下两块泡软了的痂片,习惯地看上一眼,然后使劲一挥手,将它们扔上高高的瓦脊。一阵北风拂面而过,已经落在瓦脊上的痂片掉下来一块。阿彩弯腰捡起来,再往瓦脊上扔。扔了三次,才大功告成。这是小时候别人教给的方法,后来明白了这是一种取笑,她还要坚持这么做。不管是痂片,还是零星的烂皮碎屑,全都收集起来,扔上瓦脊。扔了多少年,癞痢仍旧长在自己头上。那些瓦脊,在夏季会长一些青苔,秋季总是落满枯叶,只有冬季的样子像长了癞痢,可那是女子和少年最喜欢的白雪。

阿彩将一瓢热水重新淋到头上。

突然,有个男人在很近的地方说:“天黑后你将后门打开,我学会了一种仙方,可以治好你的癞痢。”

阿彩吓了一跳,眼睛还没睁开,就用木瓢盖着自己的头。见没动静了她才放下木瓢,擦干眼皮上的水珠,用心往四周看,除了风吹田畈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后门吱呀一响,雪大奶探头探脑地问:“谁在同你说话?”

阿彩用洗脸手巾将头包严实:“你听错了风声吧?”

一只土黄色的山羊正在紧靠墙根的那块白田里埋头啃着早就收获过的稻草蔸子。顺河而下的北风很厉害,一不小心就会将好人吹病。雪大奶重新退回院里。后门里传来杨桃的小声说笑:“总共不到一百根头发,吐泡痰就能洗个够,顶多再吐一泡痰汰一汰,用不着这样费劲。”雪大奶说了一句阻止杨桃再往下说的俗话:“癞痢头,哑巴嘴,瞎子的眼睛,跛子腿,这些都是碰不得的东西。”阿彩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挪身子,只将头伸进后门,冲着杨桃说:“谁若是再在背后嚼舌头,小心我用洗头水煮饭给她吃。”话一出口,不用说当丫鬟的杨桃,就连雪大奶也有些心虚,赶紧走开了。

门里门外就剩下阿彩一个人,紧靠墙根的那根搭竹涧用的长竹筒无缘无故地动起来。阿彩上前去对着长竹筒踢了一脚。竹筒猛地一抖,蹿出两只惊惶失措的乌鼬。

点灯后,阿彩还在睡房里想心事。隔着几重门,雪大爹正在招呼要雪大奶少搽点雪花膏,早点去陈瞎子那里听说书。雪大爹数着鼓点,学了几句陈瞎子的说书。该有板的地方有板,该有眼的地方有眼,引得伙计丫鬟纷纷叫好。几年来,雪家一直如此,细细揣摩这些动静,分明有一种遮遮掩掩的兴奋。天色越来越黑,阿彩决定不再想那些想不通的事了。看看差不多到时候了,阿彩拿上钥匙去到后门,将嘴对着门缝,问门外是不是有人。果然有男人小声回应了一句。阿彩不放心地问他是做什么的,听那男人说是来诊治癞痢的,阿彩才将后门打开。

来到有灯的睡房里,阿彩才发现跟进来的男人是杭九枫。

几年下来,少年杭九枫已经烟消云散变得人高马大了。

阿彩当即沉下脸来,要撵他走。杭九枫站在原地说,除非阿彩亲自送出大门,否则他是不会走的。杭九枫一脸柔情地告诉阿彩,对她来说,自己才是有心人。白天里,别的女人都会在家门口洗纠巴,借机将里外三层半上衣脱得只剩一层半,大明大白地朝着过路男人卖弄风骚,阿彩若是没有难言之隐,趁着太阳往门外一站,那些想饱眼福的男人非得压垮半条街。全天门口只有他在惦记着,阿彩洗纠巴也只能躲在后门外。杭九枫还想到,不管是谁,这时候都不可能站在阿彩面前,所以他才想到将几节搭竹涧的竹筒连起来,放在白雀园后门外,自己在竹筒的另一端说话,就不会吓跑阿彩。

圣天门口三(2  )

杭九枫十分真诚:“我能诊治好你头上的癞痢。”

阿彩脸一红,身子一扭顺手给出一个耳光:

“你若是再敢这样说,我就将你打成三瓣嘴。”

阿彩做梦也没想到杭九枫会还一个耳光给自己。

杭九枫力气十足,一下子就将阿彩打苕了。

“又不是得了杨梅疮,别人看不见。癞痢的丑是明摆着的,长都长了,就不要怕别人说!”挨了杭九枫的耳光,阿彩拿起煤油灯,挥了一下到底却没有砸下来。杭九枫接着说:“是癞痢就是癞痢,别人说不说我不管,就是割了舌头,我也要说到底。你应该为有人这样真心待你而高兴。告诉你吧,是我第一个看到你头上长了癞痢。我报了信后,雪茄才第二个晓得。你不要为这事恨我,相反,你应该感谢我。假如雪茄不明不白地钻进洞房拉着你上了花床,将你脱得像是剥了皮的狗,这时候才发现身下睡着一个癞痢婆,对你来说,那才是该出血的地方不出血,不该出血的地方血流成河,要多惨有多惨。你若是想通了要感谢,我暂时也不想要别的,就喜欢叫你癞痢婆。以后我叫癞痢婆你不要生气就行!”见阿彩不做声了,杭九枫继续说:“现在该说正事。杭家是靠硝狗皮起家的,这种看家本领哪一代也不能丢。头一回学硝狗皮时,家里人就对我说,天下手艺都是相通的,只要学得好,就会一通百通。用硝狗皮的手艺诊治癞痢,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在天门口,比起雪茄来,我和你更像命中注定的一对。等我将你头上的癞痢诊治好了,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过日子。你父呀,当初花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暗暗地为你选了一个婆家,还要拉上我们杭家当垫背的,这是一次大大的阴差阳错,老天爷看不过去,才又让你我好到一起。”

见杭九枫说到自己的父亲,阿彩的兴趣突然浓了许多。

杭九枫却不再往下说了,咬紧牙关除了癞痢没有别的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和雪茄的想法大不一样。那家伙只会逃。我是个勇敢的人。我不会逃,我要替你着想。谁叫你不是雪家的女人呢?你若是雪家女人我也少好多事,用不着额外费那么大劲,将人脑筋想得像猪头,将人的心事挖得空空的像只破葫芦。”

杭九枫打开随身带来的那只布袋,从中拎出两张狗皮。

一张狗皮已经硝过,另一张狗皮还保留着剥离时的样子。


阿彩伸出手来仔细抚摸着那张已经硝过的狗皮。狗皮真的硝得很好,铺开来正好可以躺下一个人,随手叠几下再揉一揉,便成了一小团,可以毫不显眼地塞进衣袖里。杭九枫将狗皮打开,团成一团,然后再打开,当着阿彩的面,一边抖成原来的大小,一边说狗皮硝成这种样子,还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用处。杭九枫让阿彩猜,阿彩哪里猜得着。杭九枫颇为得意地说,别人硝的狗皮只能穿在外面,他硝的狗皮可以穿在最里面,那种贴肉的感觉让男人感到有女人的脸蛋、乳房和屁股在身上搓来搓去,女人则以为心上的那个男人在忽紧忽松地搂着自己。杭九枫认为从帮她戒鸦片时开始,自己就是阿彩的半个新郎,也就是半个丈夫,二人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听。他让阿彩再次将狗皮团起来,塞进衣袖里,对想偷情的女人这是最好最方便的床,遇到情郎哥哥了,将硝过的狗皮随手往地上一铺,那些爱硌人的石子就没有了尖角,爱扎人的野草就没有了刺芽,

寒冬腊月,地上结了冰,也敢光着身子躺下去,放心大胆地快活。杭九枫要阿彩留下这张狗皮,现在说以后会用得着,她当然不信,可他敢打包票,用不了多久,阿彩一定会带着这张狗皮出门。

在打开第二张狗皮之前,杭九枫要阿彩拿面镜子在手上。没有硝过的狗皮背面,粘着许多带血的狗肉。阿彩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广西人个个爱吃狗肉,他们将狗肉看得十分金贵,同杀猪一样,杀狗时只褪毛不剥皮。别处的人剥起狗皮来,像绣花一样细致利索好看,广西人总也不肯学。阿彩不爱看的样子让杭九枫笑得很舒服。杭九枫了解广西人与狗有种别样的亲近。广西人不剥狗皮,也就没有硝狗皮的。杭九枫将剥下来的狗皮强行塞给阿彩看,还要她说背面的样子就像头上的癞痢。阿彩既不想看,也不想说,却又拗不过杭九枫。杭九枫抓住她的肩膀,硬是将她的头与狗皮背面紧挨到一起。阿彩威胁说她要叫人了,杭九枫一点不怕。是阿彩打开后门请他进来的,并且只是商量怎样治癞痢,又没有抢她的东西,脱她的裤子,都是日月行天,光明正大的事。再说这一带人人都明白,杭家男人喜欢哪个女人时,那个女人一定也会心甘情愿。杭家男人不会强迫任何女人,也只喜欢心甘情愿的女人。杭九枫劝阿彩看一看,不仅要说像,还要说狗皮上也长了癞痢,这样一来癞痢就会跑到狗皮上去了。阿彩被杭九枫的话说得心动了,抬起眼皮对着镜子一看,去掉头巾后,自己的样子果然比狗皮背面好不到哪儿去。

圣天门口三(3  )

阿彩用几颗糯米牙咬着嘴唇,冲着镜子说:“像。”

杭九枫依然不肯放过:“这样不行,你得说出癞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