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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刚才庙祝跟太爷说的那个故事,好像还在耳边,吓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走到了大殿上,翠莲瞥了一眼那面人皮绷成的大鼓,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看见了一个浑身上下满是血污没有一块肉皮却会说话的活人。一眨眼间,活人不见了,出现的似乎是一个里面揎满了稻草的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囊,有眼无珠,有嘴没牙,形状十分可怕。

翠莲不敢再看那鼓,直着眼睛走向供桌,脑子里想的还是活剥人皮的恐怖场面。她把桌上没收完的供品一样样收进提篮,却觉得那鸡鸭鱼肉无一不像那剥了皮的江西人,而且好像都活了过来,站了起来似的。她哆嗦着两手盖上了提篮的盖子,手扶着提梁,略定了定神,心想趁这会儿太爷在后殿随喜,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大殿,找到金银大嫂,下山去吧。

翠莲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隍老爷的虔诚,出于她从小爱管闲事的习惯,她走过去把扇子拣了起来,想把它插回城隍的手中去。那神像坐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儿来,也够不着它的手。这个从小无拘无束又十分要强的姑娘,不想让别人来干这件事情。她一脚蹬着供桌的桌档子,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一使劲儿往上一蹿,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座上去了。这些天来,她原本身子就虚弱,刚才冲撞了太爷,心头发慌,头脑发胀,由于这一蹿一蹦,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往后跌倒,急切间,一把抓住了城隍的手。没有想到那神像是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的,头颈和四肢的关节都能转动,翠莲这一抓,那神像忽地离座而起,向她猛扑过来了。翠莲吃了一惊,赶紧向前一推,由于用力过猛,神像倒是又坐下了,翠莲却立足不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就在这一拉一推之间,她明明感觉到那城隍先是拉了她一把,接着就紧紧地把她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倒过去了。

等到金银大嫂和瑞春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翠莲从城隍的怀里抱了下来,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准是中暑了,从头髻上拔下一根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舀来一瓢凉水,用手蘸着,拍在她脑门儿上。翠莲渐渐地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呼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睁眼看看四周,站起身子,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的是: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去,不要耽误了我的吉期!”

金银大嫂和瑞春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也急了,一齐扑上前去,又是摇又是唤的,闹成了一片。这时候,庙祝带着金太爷一伙儿从后殿踅回来了,一群人正在忙乱中,来不及回避。金太爷看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

在女孩儿面前,金太爷俨然是一位贾宝玉,不但没有生气动火,反而关怀地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银大嫂到底有几岁年纪,又是个知书识礼见过世面的女人,急忙上前道了万福,指着瑞春,说是壶镇团防局林团总的内眷;又指着翠莲,说是林焕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俩人都因为各自的父亲病重,进诚来烧香许愿禳灾祈福的。没想到天气炎热,翠莲姑娘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冲撞了大老爷,望大老爷莫怪。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分明而有分寸。金太爷听说是林炳的内眷,拢手行了半礼,瑞春急忙也福了两福,正要说话,只见翠莲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朝直的,指着金银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跟林焕定亲了?我一没有吃过他林家的茶,二没有进过他林家的门儿,怎么会是他林家的人?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坐轿子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归置,晚了,就不赶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声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看她的眼珠子是发直的,脸色是铁青的。金太爷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话。就吩咐小跟班儿的赶紧下山去雇一顶轿子来,先抬到春寿堂请大夫看一看再说。金银大嫂回说不用,自己原班儿的轿夫,都在山下歇着,只消去叫一声就得。她让瑞春在这里照看病人,自己下山去叫轿子。瑞春嘴里答应着,忍不住那眼泪像牵线似的一串串流了下来。

金银大嫂正要走,没想到叫翠莲一把儿拽住了,嚷着说:

“我又没病,要别人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

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甩手挣脱了瑞春的扶持,迈开两只小脚,登登登地就往山下奔去。金银大嫂和瑞春拖她不住,只好一边一个扶住了她,随着往山下走去,连装供品的提篮和装香纸的布袋,全扔下不要了。

金太爷眼看着这三个女人趔趔趄趄往山下走远了,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地说:

“天下事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金太爷如此说,小黄眼珠子一转,赶忙抢上前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大人!姻缘前定,只怕这件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在缙云鳏居了三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先访一访那位姑娘的姓名住处,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真有姻缘,这才的确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那时候,大人的月老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请您出面亲主其事啰!”

金太爷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是胡老夫子的故意点化?这位庙祝真要把这件事办成了,让胡老夫子心里高兴,今后风调雨顺,还不是我金某人的又一惠民德政吗?不觉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三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壶镇来,一齐进了翠莲家,天已断黑。翠莲娘不知就里,只当是提前赶回来了,欢欢喜喜地把闺女和客人接进屋里,忙着开发了轿钱赏钱,叫轿夫和团勇各回各处,接着就要为客人沏茶烧点心。金银大嫂和瑞春拦没法儿拦说没法儿说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翠莲自己倒先开口说话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啦,说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的。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桥来迎娶啦!快把爹请出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跟爹娘在梦中相会啦!”

在家里,翠莲那张嘴一向是逮住什么说什么,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当着外人,倒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今天说的太不像话,就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你两个嫂子都不是外人,要不,还不得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几年纪呀,早有了婆家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都是那老不正经的调教的,宠得你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连个规矩都不懂,赶明儿嫁到婆家去,看街坊四邻笑话你!”

翠莲娘到厨下烧火去了,翠莲也不言语,管自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擦粉,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绒的绢的金的银的可着数儿的一匣子首饰花朵儿全戴在头上。金银大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下去悄悄儿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翠莲娘这才急了,撂下烧火棍儿跑到吕久湘床前去要他拿主意。

老牙郎躺在床上,外屋说话儿早就全听见了,正琢磨着自己姑娘平时说话嘴头上野固然野,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疯话,心里也有几分纳闷儿;赶到听说是中了邪了,又是个靠她养老送终的宝贝闺女,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起不来床,只好求金银大嫂辛苦一趟,快去把大先生请来,越快越好。

疫疠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尤其是名医。金银大嫂迈动两只小脚,用最快的步子赶到松鹤堂,一打听,说是吃过中午饭就让吕慎之家给请走了。她赶到吕慎之家,又说是刚让福根给请过去了,八成儿是吕敬之病危。金银大嫂转了一个圈子,到了儿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时候,吕敬之已经进入了弥留,大先生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家人都围立在床前,只等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跟亲人最后诀别了。看见金银大嫂回来,大家都吁出了一口长气,异口同声地问瑞春回来了没有,说是单单就等跟女儿见最后一面,倒了几次气,还不肯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