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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方邪真道:“那是你们池家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卷入江湖是非里。”

颜夕道:“你已卷入了。”

方邪真道:“我可以抽身。”

颜夕道:“可是你身在洛阳,怎可不管洛阳事?”

方邪真决然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洛阳。”

颜夕一震,道:“你真的要走?为甚么?”

“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己下了这个决心。”方邪真道,“现在见到了你,仍是这个决定。”

颜夕苦涩的一笑:“你就不肯为我改变决定?”

“我一生都为你改变了,我现在不想再为你作任何改变。”方邪真望着月色道,“何况,不是你自己在要求我,而是你为了池家,才会求我。”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你一向都不是个肯求人的女子,一向都不是,一生都不是。”

第十七章星星·晶晶

方邪真说完了那句话,转身便走。

看到他转身而去,颜夕想唤住他,却成了一个千呼万唤的无声。要留住一个人,需要理由,颜夕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

颜夕忽然想到了一个看来合理的理由。

“你受伤了。”她望着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迹,找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石断眉是妙手堂的人,你这样走,很危险,何不到兰亭去,先把伤养好再说?”

“我不是今晚才开始受伤的。”方邪真依然没有回头。

颜夕当然也听得懂他那句话的意思。

——比起当年自己对他的伤害,他现在身上的那一点伤,着实不算甚么。

洪三热大步跨过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颜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这厮留住?”

“不必了,”颜夕疲乏的摇首道:“他要走,便谁也留不住的。”

洪三热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着方邪真。

月色下,简迅在袖手看着,像一头月下温文的豹子。

花沾唇却不在了。

——她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务,所以才没留在这儿?

颜夕没有留住方邪真。

当她见到这个人便是方邪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个留不住的人。

正如当年他也没有留得住她一样。

她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难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难有快乐。

可是,这些年来,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动地记起往事,其实活得并不苦,一样可以欢愉。一般正常的人生里,只要不去难为自己,实际上也没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难为自己。衡量出甚么事情是自己可为的、甚么事情是不可为的,想该想的事、不想不该想的事,每天给自己一个小成功,可是并不贪功,跟身边的人相处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

不是平常人则不同,命运会迫使他们走向不一定是他们意愿的多风多浪的路。

有段时候,她因为斩断了这段情,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不过,多年下来,她明白了的确是终生不忘,但无法相忘不等于自己不会有新的记忆。

她想过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开的时候能撑过来,便可以活得下去。

她知道他恨她。

——可是他了解自己的苦衷吗?

颜夕在回兰亭的路上,坐在摇晃的轿子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幽灵,元神已不知跌荡到哪里去。

记忆时里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都一样,一个只能在回想时感受,一个只能在想象中揣测,可是,只有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响着过去、改变着未来。

刚才方邪真所看见的人,真正才是改变他的心境、影响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

他离开了法门寺,没有立即回去。

他像个失去躯壳的魂魄,到处闲荡着,直至月渐西沉,他才回到茅舍。

他是千头万绪,但决定只有一个。

无论如何,他准备先离开洛阳再说。

因为对他而言,洛阳已不止是一个是非地,而且还是一个伤心地。

在这个地方,不管做甚么事,可能都会引起是非;无论下怎样的决定,都教人情以何堪。

他决定离开。

离开了再说。

——在离开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

他虽然跟追命并没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这个人被七发禅师的袋子罩住了头、蔡旋钟的剑刺穿了心脏、断眉石的钢叉叉住了咽喉。

他跟断眉石交过手。

交手仅一招。

在这一招里他已很清楚的知道:断眉石是个可怕的杀手,追命要独力应付他也颇费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钟和七发大师,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无情”亲至,也一样应付不来。

他可不想追命胡里胡涂就死在洛阳。

他喜欢这个朋友。

有的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

他更希望追命能侦破孟随园的血案。

孟随园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况在充军的路上全家被杀,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动着手追查,又有谁敢得罪诬陷孟太守的势力,开罪许多握有重权的朝廷命官,甚至于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杀的奇险,来办理这件无头血案?

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杀身之危;官途上,一样有的是风波险恶,只要妄参一语,很容易便遭来灭门之祸。

“四大名捕”曾受天子御封,可不必禀明求批州县地方官员,即可着手明查暗访,必要时就地缉犯、格杀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这件案子,或遇到了甚么不测,孟随园案更加沉冤莫雪了。

方邪真想起当日自己也曾与孟随园有过“渊源”,受过他的“恩惠”,他当然希望也尽一分力:——可是洛阳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

——只希望追命能顺利破案。

故此他决定在未离开洛阳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别。

——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着了,这样唤醒他们,岂不让他们受到惊吓、感到晓寒?不如等日出再说罢。不过,日出的时候,自己就要离开了,赶到小碧湖去。

方邪真决定只留下书柬,禀告老父,以让他释怀就是了。

当面告别,可能只惹伤情。

留下字条,反而可作为“证据”,他日推辞苦缠不休的“洛阳四公子”时,也好有个交代。

方邪真决定悄悄离去。

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时候,就目睹他一生人里,最影响他的过去、改变他的未来、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

茅舍里一片凌乱。

门已倒塌,竹篱亦被推倒,方灵瘦弱的身子挂在削尖的竹篱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显然是在他翻篱要逃走时,凶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压在竹尖上,血注入竹里,泥土都凝成瘀红的固块。

方邪真眼都红了。

他冲进屋里。

然后他陡然静止。

他看见方老爹。

方老爹死得比方灵更惨。

屋里的一切都是凌乱的,所有的衣服、杂物、农具、桌椅、箧柜都被掀翻,方老爹就倒在灶锅上,锅上盛满着水,水还冒着余烟,鲜血染红了他白花花的胡子。

方邪真红了眼,冲上前,伸出手,触及方老爹的尸首,想碰,而又不敢碰。

他的手指强烈的震颤着,人也在颤抖着。

就在这时候,两个全无声息的人,像耗子一般的在衣堆和杂物堆里冒现。

他们无声无息的逼近方邪真。

这两人一个提着镔铁禅杖,杖上嵌着戒刀,是两种奇门兵器的合壁;另一个执九耳八环锯齿刀,至少重有五十斤,在他手上拎来,轻若无物,都是奇门兵器、绝门武器。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出手。

他们并不马上使用手上的兵器。

而是用空着的一只手,一扬之下,打出星星点点。

使戒刀的打出红星。

用刀的撤出蓝星。

一刹那,满天星,亮晶晶。

满地星星,也亮晶晶。

两旁景物倒退,颜夕觉得很悲哀。

见着了他,才知道她在这几年,并没有忘记他,只不过把他藏在心底里,心灵里的一个更秘密的深处,也许只有在醒来便完全记不得的梦里才会浮现。

她觉得方邪真见着了她,竭力要装得冷漠高做,但其实已被彻底击毁、完全击碎。

她多想告诉他,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

他用当年她替他裹伤的蓝色丝巾,围在手腕上,遮去了他戴着她送的翠玉镯子。

他送给她的蝶衣,她一直都珍藏着,当然,那是舞蹈时穿的衣衫,不适合在平时穿,可是,当日他在十万大山力战铁、石、心,肠四大剑手后,她替他裹伤,用蓝色的丝巾,他却替她揩汗,用的是断落的衣袖,还笑她:“哭甚么?我命福两大,这么伤还死不了,看你额上都急出了汗!”

她记得在那时候,想:哎呀不好了,让他看见自己急成这个样子,一定很不好看的了……自己赶快别过头去,不让他看,却不小心按在他的伤处,他“唷”的一声,自己心都疼了。

她突然掀开帘子,探头出去,问正策马护在轿旁的洪三热:“三哥,你知不知道方公子住的地方?”

洪三热愣了愣,道:“知道。”

颜夕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走法?”

洪三热大声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