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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哦?!”

这一次叶红“哦”得最惊疑。

大家又静了下来。

只有柴火在响,劈劈啪啪,像一个暴躁的人在弹着指甲。

“所以,”杜小星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简单已搀单简上榻,躺好,这时忙道:“马已备妥,就在门前石柱拴着。是匹好马,脚程快,两、三百里可不必停歇。”

“谢了。”杜小星拱手道,“告辞。”

叶红也站了起来,火光把他瘦小的身子投在墙上成了巨大的跳影。像他这样单薄的身子,就算大吃大喝到五十岁,也都不可能会有小肚子。

“我会怀念这儿的火光……”杜小星觉得热血上冲,哽住了喉,以致他一句话分作了二次才说完,“……还有酒。”

忽见单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伸手握拳上举近唇,吆喝道:“酒?!好酒!咱们再来一杯……”话未说完,“咚”的又软倒了下去,后脑撞在瓷枕上。

简单连忙过去照顾他,但给他呕吐了一身秽物,又好气又好笑。

杜小星本想要说什么,但一颗泪忍不住如断线失足般“拍”地打在粉腻腻的桌面上,声音大得有点令人意外。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易哭就瞧不起我。”杜小星为自己不争气的泪水而懊恼得挣红了脸,“我可不是因怕而哭。我流泪,但我绝不屈服。”

“我、知、道。”叶红有力地道,“就算龚侠怀一生交错了不少朋友,但他还有你,便是心无憾了。”

“不,我不是龙头的朋友,我只是他的弟子。”杜小星坚定而悲切地道,“我是他的弟子,我以此为荣!”

他哽咽着,为了不想让叶红等人再看到他流泪,他匆匆把一张纸条塞入叶红手里就走。

他走到门槛前,说了一句:“这就是龙头在牢里递出来的条子。”语音扭曲得就像吞进了一把刀子。他再也没有回头。

叶红借着火光,打开那张对折的纸张。那张纸折纹都是极深刻的,可见曾经多次展读,但又每次都再为珍惜保藏。纸很薄,从指尖传过来的感觉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去。上面只有四个字:

请背弃我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划破了雪夜的宁谧。想必是杜小星已踏上他的征程了。叶红小心地折起了纸条,慎重地摆入怀里。龚侠怀,我们失之交臂,是我的不对殁在牢里,受了什么苦,有多少委屈,我们不知道,你也一字都不提。你大概已知道情形不妙了吧,你怕连累门里兄弟,所以在唯一可以递出来的字条里,也只要他们立即背弃你。也许,你还为了他们,把一切罪名都认了,并且都揽在自己身上。这里面有多少折磨,我们不晓得。可是,在你的字条送出来之前,他们已一早背弃你了,用不着等你来吩咐。在他们而言,朋友,是拿出来卖的。不过,你还是有朋友的。正义,一向是江湖上最寂寞的名字,但也最耐得起寂寞。你放心,你的刀就是武林中的千个太阳,但我的拳也是用清凤和激情做的。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朋友不是拿来用的话拿来做什么?现在你落难,就该用我了。龚侠怀,你忍着,你等着,我叶红一定会设法救你出来的。一切,我都豁出去了。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在这时候还念念不忘怕连累朋友,我就让你知道,也让八尺门那干不是王八而是王八蛋的家伙知道什么才叫做朋友!龚侠怀,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但你是挺着,你撑着啊……

耳畔,传来榻上的对话。单简仍醉得呼七八啦的。简单劝他:“你不会喝酒,学人喝什么!”单简含糊地道,“单身汉还能怎样?喝醉了,跳床自睡!”说罢一把揪住简单:“遇上这样一条好汉,你能不醉,!”简单笑着拨开他,叹息着说:“要醉何必一定要饮酒?”……

叶红推开了这客店的门,遍地白夜,月光如雪。一行蹄印,自西而去。他听见银杏树下有一窝兔子在寝息着。他闻到有户人家正在煮麻葛的味道。他感觉到就在同一座城里,同一个子夜里,龚侠怀虽然受着苦但仍活着。他的眼睛不好。但他听得见、闻得到、感觉得份外深明。

第四章带怒拔箭

1雪地伤狐

路雄飞疾掠出院子的时候,迎面遇上气定神闲的高赞魁。

高赞魁有点不喜欢遇上他,不过脸上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雪那么寒,阳光又竟是那么好……这样一个美好时分,遇上的都不是些什么美丽女子,反而尽是麻烦人物。……不知怎的,雪总是让他想起了严笑花,也许她让人的感觉就是白的、寒的,但她明明又是艳的、热的,像暗红的炭,火焰上的星子一样。这女子可以生出火来,但她本身并不是火。

够了,今天,先是在监司文案处已经遇上好一些够烦的事,后来又遇上幸灾乐祸的同僚装得一脸同情的来打探:龚侠怀落案的事可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待应付过去,回到八尺门,好不容易才把叶红这几个纨挎子弟恭送出去,然后又给那阴魂不散的杜小星缠上。现在总算过去了,嘿,路老五却又窜了过来,看来,准又要闹事了。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三哥”

路雄飞也不喜欢遇上高赞魁。因为他自知就算这人把心里想的东西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闷得抽筋。幸好,武林中恃的是腕力,而不是脑力。他打从老远望见高赞魁那一头服服贴贴稀稀疏疏的头发,他就讨厌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高赞魁含笑望着他的头发,好像已先跟他的戟发交谈了几句腹语。

“怎么?这么匆忙的?”

路雄飞很不高兴他的头发总是透露了他的心事,所以特别神神秘秘地说:“杜小星……他仍在外面?”

高赞魁心中一凛:这家伙果然不干好事!这阵子事情已够多的了,还要来生事!“你要干什么?”

路雄飞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而为的。”

“老二?”

路雄飞点点头。


算了吧。高赞魁倒吸了一口气。这可不干他的事,他已一再好意忠告那姓杜的小子,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得了。龙头给逮了,天刚翻了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杜小星死了也是白活了。自己要是出手拦阻,万一杜小星惹了祸,八尺门剩下来的兄弟可要冲着他怪罪呢,他可不想现在就和夏吓叫硬对硬干。要一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还当他是大恩人,这才叫做人物。高赞魁很快地盘算了一下,知道这件事他不宜阻拦,但也不必插手,反正免冒这趟浑水就是了。

不过这时节谣言满天飞,总要利落些儿以免后患。“他大概还在楞子巷那儿徘徊。”“是。”

路雄飞巴不得立刻就去。“最近,风声紧着呢。你要跟他……要说些什么,最好,”高赞魁像对着一副奕盘上的残局在哺哺自语,“最好,走得远一些,而且,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万一干上些什么,也要干净利落……何必教人误会生疑嘛!其实龚侠怀和杜小星都是雪地里的伤狐,也不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活不久了。”

说罢,他兀自负手,走回院落里去了。

神态依然悠闲。

就像画里的古人。

那几句却教路雄飞咀嚼了老半天。

直至他的头发都疼了起来,他才想通了:大概三当家是“不反对”二当家叫他去杀杜小星,可是要动手就去远一点,并且不许叫人生疑。

他连头发部在诅咒:

这些文人,怎么说一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要扭扭曲曲的说得如此复复杂杂!

天杀的!

一一想欺负我路老五脑筋拧不过来是不是?!

一一幸亏我听得明白!

一一老子才不笨!

他果然在街角找到了杜小星,就像“拾”垃圾一般地用目光“拾”着了那个瘦小伶仃的他。

怎么竞会瘦得如许之快?!路雄飞倒是一楞神,疑真疑幻:两三个月前还是条神俊大汉哩!现下可瘦得令人生起“不自量力”之感。

杜小星看见路雄飞,以为他又要来赶他、殴他、羞辱他。

他大概是想退开。但退到墙边,就退不了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搭在刀柄上。也许是从没想到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对自己人动刀的,有些人正好相反。

路雄飞走过去,觉得那个讨厌的人有一句说得倒是挺贴切的:

“雪地伤狐”。

的确是,这看来倒是一只受了重伤而且本身就缺乏攻袭能力偏又逢着大雪天地又寒又冻,血迹在雪地上无所遁形的瘦小狐狸。

除了他的发髭之外,他整个声调都是温和的,像跟一个在弥留中的亲人说话一般轻柔:“你想救龙头?”

杜小星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来,龙头给押扣了起来,蔡忍坚横尸桥下。那天,他在茫茫风雪中等候,只等到一只苍蝇,撞在他鼻子上,然后掉下来,死了。

那大概是严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只死苍蝇。

之后,他坚求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七当家发动一切力量,去营救龙头。但二当家哀叹地告诉他说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了;三当家微笑地劝告他说无谓惹祸上身;四当家一巴掌把他打得嘴里的血冲上鼻子里去;五当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发竖了起来;七当家当他的面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只好请门中的师兄弟帮忙。事情很快地传了出去,他的第一个报应就是被逐出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