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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找了张空位坐下,看那十来个人跳舞。有个背头管裤的男子在带其余的人跳,看不出跳的什么舞,一概扭屁股。一个女服务员送来一高杯“菠萝宾治”,收我的入场券。

“没有。”我说,“我是请来的。”

女服务员正要说什么,朋友领着经理走过来,把她打发走,给我们介绍。

“这就是我说的那位舞蹈巨匠,生下来就跳舞。”

“欢迎欢迎。”经理热情地和我握手。一齐坐下,打着响指叫服务员又送来两杯果汁。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看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是谁的朋友,又想不起来。

“听说了你的情况。”经理说,“我们这儿很需要你这样的专家。”他指指正在领舞的男子说,“那位是我们现在用的舞蹈老师。”

“唬牌的。”朋友对我说。

“你看他跳得怎么样?”经理问我。

“我不知道他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经理说。他转身问旁边座上一个观舞的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说,“卢旺达的什么舞。”

“黑人舞的摇摆晃动一般来说比较接近原始人对身体的自然驱使。”我说,“他看上去上身过于挺拔。另外,运动中的侧身左右摆动是拉美舞蹈的典型特征。”

“我已经发觉这个大屁股家伙是歌骗子了。”经理说,“不过我主要是照管白天餐厅的营业,舞场的事事我一个朋友经办的。我把他叫来。石岜。”他拍手向左近一堆正在喝酒谈笑的人中叫唤,“你来。”

石岜从人堆中站起来,神采奕奕地微笑着,一跛一跛走来。半路上,他看到我,笑容收敛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跳外国舞的专家。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于晶。”朋友说。

“噢,于晶。人家才是真李逵,你把那个骗子赶走,请她。”

石岜冲经理点点头,又看看我,微笑起来。经理继续唠唠叨叨跟石岜说:

“你跟那个骗子说,以後他可以免费在这跳,不过不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懂得一些。”

“不不。”我对经理说,“你还是让那个人教吧,我不能在你这儿做事。真的,我只是来看看。”

“这是什么意思?”经理看我的朋友。

“先头说好的呀。”我那个朋友说我,“你怎么变卦了?”

“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经理说,“这个你放心。”

“不,不是钱的事。”

我起身走了。经理在后面跟我的朋友发脾气:“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要挟我,就是巨匠也不行。让她走!”

“我知道怎么回事。”石岜跟他说,“这事我来办。”

他追上我,不顾我的挣扎,拉我坐在另一处角落。问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我没想到碰到你,没想到是这么个场所,人家只跟我说是个辅导班。”

“是个辅导班。边辅导边跳,别致一点。”

“你包办舞会一晚上能搞多少钱?”

“不多,你瞧,没多少人上当。”

“多少钱?”

“我没发财,离发财还远着呢。”

“你一直在干这个?”

“刚开始干。这不算骗人,是正当的,现在萝卜都什么价钱了?”

“那你的票价也太高了。”

“你有什么好路子吗?”

“没有。”

“那就帮帮忙。”

“不成。”

“不喜欢我?”

“不是。”

“喜欢我?”

“是的。”我哭了,“可不帮你的忙。”

我也觉得我太傻,太没骨气,也许会在挨次涮,可我没办法,我喜欢他。尽管我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来吧,再来几遍都可以!

我不让他来我们团,没事我就去那家叫“吉利”的川菜馆找他,不睬经理的白眼。一起喝喝酒,闲聊一会儿。我发觉他和我们一年前认识时一样,处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除了每周办几次舞会,他还兼做那些乌七八糟的空头生意。只是录像机变成微电脑,“傻瓜”相机变成自动按摩靠垫。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发笔横财。他跟我说:

“我们种种不顺和苦恼归根结蒂一个穷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自知不敌。”

来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进进出出终日不断人。虽然他们互相请客时出手大方,喝了酒也会亲热得推心置腹,眼泪汪汪奇  -書∧  網。但一谈到生意钱财就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锱珠必较,有时还会吵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每当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骂了一通后,蹒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发时,我就为他深深地难过。

我们演出,我都给他送票,他几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转睛,正襟危坐。《布莱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几乎是近在咫尺地俯视他,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众目暌暌之下,无所顾忌地互相凝视。《贡卡》舞最后要请一些观众同舞,我就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你为什么总不笑?别人都笑。”他老这样说我。


“你也不笑。”我说。

下次,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们又都不笑了,面孔呆板地互相凝视。

《贡卡》舞时我下台走到他面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演出完你回团吗?”他问。

“回。”

“我想在后台门口等你。”

“不,你别等。”我快步返回上台。后面的舞我只跳没看他。

散场后,我第一个洗完澡出来,在后台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来上了车喊我,才上车回团。

第二天他没来。排练老师在条幕边骂我:“怎么啦?象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说,“站不稳。”

下台后,我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把舞鞋浇湿。回到化妆室踩了踩松香,坐在镜前重新化妆。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坐在“吉利”满屋酗酒喧嚣的青年男女中问他。

“我妈妈临死前嘱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到四十不许*涉!*

“你发烧了?满脸通红。”

“昨天夜里蹬了被子,有点着凉。”我想起来倚着。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会儿就走。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今天你没去找我。”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头晕就没打。”

“试表了吗?”

“早上试了。”

“药吃了吗?”

“嗯。”

“发烧就别去天津演出了,请个假。”

“没事,吃了药烧就会退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

我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干吗哭?”

“你帮不上忙。”我一下哭出声,“想家了。”

“有句话想跟你说。”石岜在北京说。

“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吗?再过一个星期我就从天津回去了。”

“不行,就得现在说……”石岜的声音忽然微弱了,话筒里一片杂音。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了,“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我非常非常后悔。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你说话呀!说话呀……”

嘈切的杂音淹没了他的喊叫。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蹑手蹑脚地开门去洗漱间。我梳洗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镜子里面的人变得十分漂亮。我小心翼翼地拧开楼门的锁,走进院子里,翻过铁栅栏大门,来到空荡荡的街上。晨曦已经出现再天际,路灯还未熄灭,偶尔,一辆早班车再着打瞌睡的售票员和乘客驶过。我在马路上匆匆走着,不时跑上两步。拐过一个街口,火车站庞大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候车室灯光刺眼,一片寂静,成百上千的鲤鱼旅客无声无息、横七竖八地在地下椅上熟睡。我买了张站台票,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或仰或侧、姿态不一、表情安祥的人们,急煎煎地冲进站台。一列北上的特别快车拉着笛正要起动。我跳上最近的一节车厢,列车员见我拿的室站台票,往下赶我。“我认罚。”我冲她喊,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走进车厢。列车呼啸着,一路不停地驶向北京。

北京的天已经亮了,下着倾盆大雨。我跑进雨里,身上立刻湿透了,我披散着头发在雨中的街上飞跑,溅起一路水花。“过来避避雨,姑娘。”街旁屋檐下一个老太太冲我招手,我笑着摇着头跑远。看到“吉利”了,透过白茫茫的雨雾,我看到前面街旁刚开门的“吉利”餐厅,白底红字的招牌,店堂里飘出的蒸汽。跑进店里,我已经筋疲力尽,光喘气说不出话,滴嗒下来的水很快在脚下形成个小水洼。

“晶晶——你发什么疯!”

他诧异地瞪着眼,从桌旁站起向我走来。

“我想,想叫你,”我疲惫地靠着店门,大口喘着气笑着说,“惊喜一下——就跑来了。”

石岜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动不动接着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笑了。

“把你衣服都弄湿了。”我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骨节被他勒得咔咔响。

那些天哟,我们真快活,深深沉溺在幸福中。我演出,他就坐在台下一场接一场地看,往返于京津道上,只为看我一个人。我不演出,我们就整日在初夏阳光灿烂的海河边,长安街上溜达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