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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  点手唤罗成"  ,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  要茶壶啊,你老?"  公子说:"  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  跑堂儿的赔笑说道:"  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  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  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  跑堂儿的道:"  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  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  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  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  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郅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  店里的拿开水来。"  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  你别走,我同你商量。"  那跑堂儿的说:"  又是甚么?"  公子道:"  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

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  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  倒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直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看吧,你老破多少钱吧?"  公子说:"  要几百就给他几百。"  跑堂儿的摇头说:"  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  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采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  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  流干楮'  ,'  玉干楮'  ,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  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

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  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吧。"  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两个更夫,一个生得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

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  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  又悄说道:"  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  这得先问它一问。"  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哎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  你搁着吧!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  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  喂!

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两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

这一阵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  你们这是作甚么呀?"  跑堂儿的接口说道:"  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  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得这等马仰人翻的呀?"  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  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弄得动它吗?

打量玩儿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来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她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  你们两个闪开。"  李四说:"  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  那女子更不答言,她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跟上,周围的土儿就搭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嗖的一声的,也有惜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  这才是劲头儿呢!"  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  我的佛爷老子!"  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看得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关门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她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会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它不转,她轻轻松松的就把它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  引水人墙"  、"  开门揖盗"  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提,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  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  得了。"  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  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  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  有劳,就放在屋里吧。"  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了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她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道:"  可怎么好?怕她进来,她进来了;盼她出去,她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  尊客,请屋里坐。"  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和她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她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  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她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怎般怎般,她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  这正是:也知蕙兰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从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厚情  怯书生避难反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荏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她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

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她,她越近你,防着防着,索性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她可不出来。安公子是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

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的"  铁打房梁磨绣针"  ,竟磨出一个儿见识来了。

道他有了个什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

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