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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兔就逼成一个'  过则失中'  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得来的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他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团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等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堕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  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它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悚翅下来,一爪把它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它拉到污泥荆棘里头,它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抓不着,它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饱;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她,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她来说那桩快事?"  邓九公道:"  她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的个理儿来了。"  安老爷道:"  老兄,你只想她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个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她这等本领,早巳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她此去报仇,恐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便不回来了,此其一。便让她得个机会下手,她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调上玩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她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她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她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她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她说的'  大事一了,便整归装'  ,这岂不是和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她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她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及至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了下去,默默无言,只瞧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  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和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得透亮不透亮?"  那老头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把一张肉红脸,登时连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揩。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  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她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  安老爷道:"  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  邓九公道:"  咳!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她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九公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  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  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她一拦去罢!"  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  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吗?你看她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她么?"  安老爷道:"  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赔你走一趟。俗语说的:'  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  或者竟拦住她,也未可知。"  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趴在地下,就磕个头说:"  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真箅你救了这个哥哥了。"  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  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还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安老爷归座,问道:"  她十三妹怎的又是你的恩人起来?"  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茌平悦来店,怎的和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芒牛山海马周三,见了那张弹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弹弓,取那宝砚;启己怎的感她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  怪道呢!她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纪念。我还问她是个何等样人,她说:'  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她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和贤侄公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是一个好穿插呢!"  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安老爷道:"  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  褚大娘子也说:"  有理。"  老头儿没法,说道:"  我们再敢个大些的杯子,喝它三杯,痛快痛快。"  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和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  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  邓九公听了道:"  原来弟夫人也周行在此么?现在那里?"  褚大娘子也说:"  既那样,二叔何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热亲热;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  邓九公也道:"  可是的。"  立刻就要着人去请。安老爷道:"  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找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她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个十三妹姑娘。今日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  因吩咐公子道:"  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和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请你母亲和媳妇,坐辆车儿,只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和家人们在店里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说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  褚一官道:"  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老爷因问褚一官道:"  这一路不通车道罢?"  邓九公道:"  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车道。"  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  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们去。"  老爷说:"  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  褚大娘子道:"  不是怕什么,一来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  褚一窟道:"  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  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邓九公先就说:"  好极了。"  因又向安老爷道:"  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  褚大娘子道:"  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  邓九公哈哈的笑道:"  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  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和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  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都带上了,你看叫你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  公子说:"  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  安老爷道:"  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  褚大娘子道:"  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和他充续嬷嬷姑姑呢!"  因向着公子道:"  是不是?"  公子也只得一笑。安老爷道:"  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巳带了人,把饭摆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