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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  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候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姐妹的意思,公婆回来,家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情,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她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功起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秘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  先下米,先吃饭。'  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想不到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围屏风,也不是什么难事。算起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欲深似海;不但我们道两个风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  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吗?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只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姐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吼了一声,把身子挪了一挪,歪着头儿向何小姐道:"  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  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薰她一薰,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

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动的?她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  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持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划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姐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她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姐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得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什么法儿呢?左边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读者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骂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仆妇丫头,被人家排大侄儿似的这等锚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腮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  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她道:"  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  张姑娘道:"  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要得来的;再来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了,还用我说什么?

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只认作她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得得体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她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说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肠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

人家的话真说得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得宝贝儿似的;只她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她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石头狮子不时的对吼起来,更不成事。比如给她个不说长短,不辨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她,不理她,她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她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法儿,要合桐卿使,她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圆;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出来的干得出来,万一她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妈妈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她,不理她,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得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子,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

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  领教!

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还喝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  说着回头便叫:"  花铃儿,你把书格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  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

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说道:"  自己屋里说句玩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怎吃下去,看不受用。"  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  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她。"  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咕噜噜一饮而尽,向她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她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  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  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双手指着那个杯说道:"  酒是喝干,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秘堂,大约不难写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  说着,抓起那玛瑙杯来,向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憨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回书一开首,读者都要知道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方才安公子丢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情理了。作者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

她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那酒杯来,向门外便丢,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跑,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丢在地下。

何小姐先说道:"  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  张姑娘道:"  真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  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她姐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机灵差使,不足为奇;不见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她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