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 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 褚大娘子站起来道:" 我给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么,我心里只和你老人家怪亲热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承继妈妈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她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今日之下,她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想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和二叔,交到这个分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 把安太太喜欢得拉着她的手,说道:" 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和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得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 她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座,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 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声好孩子,想要认她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
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 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了。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她和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 因说道:" 亲家妈怎么样罢?" 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 那是她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哪!多个人儿疼不好呀。" 安太太便道:" 这更有趣儿了。" 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
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给干爷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 我这才气平些儿。" 因又和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 再不想一句话,和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 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么?" 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 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人家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和他女婿说道:" 还有舅母和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头罢!" 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趴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得说:" 姑奶奶这个闹法儿。" 连忙摸着头,把手儿还了个礼。张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说道:" 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呀!算一家子咧!"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只这一阵辞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 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待姑奶奶了。" 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得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她便笑道:" 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 说着又是一杯。她姐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一个大杯来。她道:" 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 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 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 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
登时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 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 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 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只他四个一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
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夫,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巳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 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 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 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 说到这里,早巳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幸而安老爷是个豁达人,说道:" 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 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 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不及信了。" 安老爷道:" 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 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 老弟你这话当真?" 安老爷道:" 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 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说道:" 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 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来;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仪门外三藐庵备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
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道着" 三义庙" 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和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 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和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 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 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 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如此!" 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蹈的是砖地,嘴里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
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内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给他送了一个人来。你道这人是谁?
原来第七回书讲的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东京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的一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