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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  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它每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约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

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个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巳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两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  华忠道:"  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  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  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  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说:"  今年不晓得是那一班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  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  你倒作完了吗?"

因说:"  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  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  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和师傅等着。"  安老爷道:"  既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来了饭,老爷便和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和程师爷下了盘棋。

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  老爷的本领儿,我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不来的,莫如和他下一盘罢!"  老爷道:"  谁?"  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颇觉得有点出息儿;一举兴时,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什么没了。因说道:"  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  程师爷便笑道:"  老爷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  老爷也不觉大笑道:"  正不可解。

这桩事我总和它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的连'  博奕犹贤'  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首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绝,对先生道:'  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一局秤,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莫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看,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  这个小讲倒难为你。"  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看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案上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竟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二事。究之令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道:"  妙。"  又说:"  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  说着,便归座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和老爷道:"  老爷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如何?"  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与?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闯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

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  这句话却未经人道!"  程师爷便道:"  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  为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  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  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  ,的几句名贵句子,作了那前股里面出股的'  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  和那对股的'  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  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真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

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  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谶。"  老爷笑问:"  怎的?"  他便高声朗诵道:"  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  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  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  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和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  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岭"  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  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  程师爷道:"  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  安老爷道:"  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岭,却用的是'  月到天心处'  和'  数点梅花天地心'  两句的典,那'  探'  字,'  透'  字,又不脱那个'  讲'  字,竟把'  讲易见天心'  这个题目扣得工稳得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  啊呀!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  说着,便拿起笔来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批。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

诗亦熨贴工稳。持以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  今日老翁自然要些奖赏,才好教学生益知勉学。"  老爷道:"  这个自然。"  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  没钻狗洞啊?"  安老爷道:"  岂想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  太太见老爷露着欢喜,坐下便笑问道:"  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  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  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扑不破的话,叫作'  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来。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  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  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  说着便立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个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薰火燎,都黑黄黩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读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

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份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读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

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