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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  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又云:"砧刀各用。"  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

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  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  安老爷早拦道:"  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  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  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  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  安老爷道:"  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

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  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  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  安太太也拦道:"  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  有理。"  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  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  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  想是酒凉了。"  只见公子欠身回说:"  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  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  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  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  老爷大笑道:"  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  惟酒无量。'  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

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  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  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  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

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  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  公子陪笑道:"  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

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  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  却是怎的个原故?"  便听他回道:"  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  老爷道:"  又为着何来呢?"  公子道:"  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  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  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  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  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  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

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  老爷道:"  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  因问着公子道:"  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

老爷道:"  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  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  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  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  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  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  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  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  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