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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太爷字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老爷这个玩儿闹不开了,连说:"  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得很呢!凡是你们一齐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  不想这班人里头,夹着个灵官庙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攘僧鞋,头戴一顶月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练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两贴青缎子膏药。她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  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借小子去呀?"  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着,说道:"  师傅叫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  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  你罢呀!你们那个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  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  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  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她的嘴,说道:"  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看人家笑话。"  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老爷受这场热窝,心里下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一个果报。

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方才原座的那个地方儿。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  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  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早巳去了个踪影全无。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几不好和华忠说。呆了半天,只得说道:"  我方才刚到碑头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  那华忠急了说:"  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  老爷连忙拦住说:"  这又什么要紧,你晓是什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  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  老爷只管这么宽恩,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什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  老爷道:"  这话好糊涂,方才是我自己在这里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吧!"  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灯子的摊子上讲价儿。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赡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

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围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  撒官板儿,列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渣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早船上。

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娇的丑态来。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道:"  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大爷们瞧飞蝴蝶儿了。"  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风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说道:"  无耻之至矣!"  华忠唉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

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安静多了。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有猜灯虎儿的;有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北边却围着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儿的外头,也站着两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倒象四川、云、贵一路的人。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  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这对飞禽,是不轻易得见的,请看看。"  程相公听见便道:"  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  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说道:"  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是凤凰呀?"  安老爷这才后悔:"  这趟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  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未可知,因说:"  我们回店去吧!"  华忠说:"  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  在这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老爷正不耐烦,便说:"  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  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  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  老爷听说,便说道:"  索性请师爷也方便了来吧!我借此歇歇儿也好。"  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座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几条板凳,那板凳上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二三百零钱。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顶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阳;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戴着一圈儿狗蝇胡子。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右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左手拍着鼓。

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发科道: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

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聩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  只诗如此,无可奈何!"  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什么。只听他唱道:鼓莲蓬,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丈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  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帐;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

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  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  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  怎如他,织耕图!"  安老爷才听这句,不觉赞道:"  这一转转得大妙!"  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怎如他,织耕图;一张机,一把锄,两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和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沉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喷喷。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  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吧!"  老爷此时倒有点儿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羡高风,隐逸流;往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拼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不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鬟,葫芦一个斜肩挂;担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江去。听说着他结茅云,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吓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  这番闲话,君听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只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  献丑献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