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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一句话来,一时没人回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讲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  我是想叫曾皙先讲。'  又不好责备他说:'  你不应先曾皙作答。'  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屑偶然,无关大体。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  为国以礼,其言不让'  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  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

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  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驳斥子路。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  吾与点也。'  又何以见得是驳斥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于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座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了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  求尔何如?'  以致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  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  赤尔何如?'  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  非曰能之,愿学焉。'  才说得句'  宗庙之事'  ,又谦作个'  如会同。'  原来'  愿为相焉'  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  小'  字。直到此时,曾皙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他句'  点尔何如?'  他这才鼓瑟兮,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  异乎三子者之撰。'  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和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你道'  夫子又伤着何来?'  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  吾与点也。'  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晒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  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默诵到'  孰能为之大'  ,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贻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晒之一句,只道着个晒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  吾与点也'  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什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致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相觑,想道:"  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垫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  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道:"  你算了吧!这还闹什么老前辈呢!碰见这样儿的高手,还不值得趴下磕个头拜老师吗?"  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

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占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为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朴朴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  你们五位,这是个什么礼节儿了"  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听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  我说如何?"  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  告诉你们,邓九公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疮癣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个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和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和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说:"  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  邓九公道:"  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  因和安老爷说道:"  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趟,去登泰山一望。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  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  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保管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  这正是: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

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以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安老爷见他说得这般郑重,不禁问道:"  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甚的地方,见一个甚的人去?"  邓九公道:"  你别忙,等我先告诉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姓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子孙,和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了的,就连衍圣公他也能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什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和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  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  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  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  二叔大喜。"  老爷忙问什么事,他道:"  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  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  他升了什么官了?"  褚一官道:"  这个官名儿,我却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  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进来。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得不及问他别的,只问:"  大爷到底做了什么了?"  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  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啊哟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震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颇得忒楞楞掉在地下。

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  完了!"  邓九公忙问道:"  老弟,你这是怎么说?"  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  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之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  你是那天起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