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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  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  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

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

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

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  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  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

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  他便道:"  不要了!"  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  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  他说:"  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老爷便问道:"  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  他又道:"  上山东。"  老爷问:"  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  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  又是甚么信?"  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  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  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  伴瓣室主人密启"  ,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  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  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  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  陆学机"  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  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  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  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

"  这话又从何说起?"  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  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  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发下,先祈密之,此启。

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  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  何小姐插嘴道:"  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  安太太道:"  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  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  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  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  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  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  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安太太又问他说:"  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  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  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

坤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拣了好日子,还要到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

一时来回婆婆话,并说:"  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百年康健。"  太太说:"  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  张太太便说:"  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人修的各人得咧!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信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诚虔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  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白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

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  安太太忙道:"  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得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  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  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  姑老爷先不用和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

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吧: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走,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二百里,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二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疽儿了。就我们娘三个,这一到那儿,还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的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  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  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中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乎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老爷又叫道:"  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瞎呀!相公。"  老爷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机伶儿都来了。何小姐更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她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说道:"  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  说着,忽然又回头和公子道:"  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  老爷听了,才说了句:"  是呀!"  张姑娘那里就说:"  那么说,还得带上长飘带手巾呢!"  珍姑娘接着就说:"  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  说着,她便过东院去打点这点东西。你看她真是机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就打点齐了,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同二位奶奶说道:"  奴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着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