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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这在当时,并不是不可理解的选择。春秋以来,包括孔子、孟子在内的众多贤才辩士从事政治活动的范围都不限于乡土之邦。但这对于屈原,最终仍无法接受。在幻想中,正当其“高驰邈邈”之时,“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离开故土。于是,在这里发生了第三层巨大的感情波折。

既不能改变自己,又不能改变楚国,而且不可能离开楚国,那么,除了以身殉自己的理想,以死完成自己的人格,就别无选择。全诗总结性的“乱辞”这样写道: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异彩。诗人以炽烈的情感、坚定的意志,追求真理,追求完美的政治,追求崇高的人格,至死不渝,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对屈原所说的“美政”,如果冷静地看,我们只能说这是超越现实的理想。诗人所服膺的“三王”之政,“尧舜”之治,实际是儒家虚构的产物;他一再提出的以民为本、修明法度、举贤授能等政治主张,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一般原则虽然已经得到普遍赞同,但在实际统治中,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实行。而屈原却始终要求以他理想中的“美政”改造楚国,并以此照出楚国政治的黑暗,批判楚国君臣的昏庸和贪鄙。当认识到“美政”不可能实现时,他宁可怀抱这理想而死,我们决没有理由指责屈原“偏激”,指责他的理想“不切实际”。

因为理想本身是照耀人类前进的光芒;为理想而奋斗是人类不可缺少的、得以摆脱平庸苟生的伟大精神。

如果说屈原在政治上受儒家学说影响较多,那么他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孤立的处境中坚持真理、勇于斗争的精神,却与提倡“中庸”的儒家文化截然不同。我们知道,屈原虽然由于政治的原因而被放逐,但直接的理由却是肮脏的“谗言”。这意味着他所属的社会群体对他的人格作出否定。然而诗人坚信自己掌握着真理,拥有美好的品格。一部《离骚》中,通过大量的关于美人、香草等富于象征意义的辞藻铺陈,通过上天下地驱使神灵的辉煌奇幻的场面,通过反复表述自己的心迹,重建了崇高的诗人自我形象。另一方面,当诗人意识到他和自己所属的群体——楚国贵族集团——完全处于对立状态时,不仅没有恐惧感,反而产生了一种自豪感。“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他在孤立中看到自己的高大,而对孤立他的社会投以蔑视。这同我们在《诗经》中所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汉代的班固站在正统的儒家立场上,指责屈原“露才扬己”(《离骚序》),实际是看到了《离骚》的一种特点。不过他是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而已。

《九章》由九篇作品组成:《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传》中述及《哀郢》、《怀沙》时,并未提到“九章”一名,所以宋人朱熹认为这是后人将屈原九篇作品辑录为一卷而加上的总名,现代研究者也大多信从此说。其中《思美人》以下四篇,研究者或以为出于伪托,但无法确定。

《九章》的内容都与屈原的身世有关,这与《离骚》相似。但每一篇的篇幅较《离骚》短得多;所涉及的事实是生活中具体的片断,不像《离骚》是综合性的自叙;使用的手法以纪实为主,较少采用幻想的表现。

在《九章》中,《橘颁》的内容和风格都比较特殊。作品用拟人化的手法,细致描绘橘树的灿烂夺目的外表,和“深固难徙”的品质,以表现自我优异的才华、高尚的品格,和眷恋故土、热爱祖国的情怀。在描写过程中,诗人既不黏滞于作为象征物的橘树本身,又没有脱离其基本特征,从而为后世咏物诗的创作开辟了一条宽广的道路。

其他篇章,多为屈原在放逐期间所作。《涉江》是屈原在江南长期窜逐中所写的一首纪行诗。诗中叙写作者南渡长江,又溯沅水西上,独处深山的情景。其中一段风光描写最为人称道:

入溆浦余邅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诗人抓住带有特征性的景物,寥寥数语,高度概括地写出深山密林嵚崟幽邃的景象。这一景象,又恰到好处地衬托了诗人寂寞而悲怆的心情。楚辞中这类风光描写,成了后世山水诗的滥觞,屈原也被推为我国山水文学的鼻祖。

《哀郢》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陷楚都郡以后。屈原在流亡队伍中,亲眼目睹了祖国和人民遭受的苦难,思前瞻后,百感交集,以极沉痛的心情写下这首诗,哀叹郢都的失陷。

诗歌从质问苍天开篇,突兀而起,一下子将读者引入国都残破、人民罹难的悲惨情景中。而后以郢都为起点,由近到远,写出流亡过程中一步一回首,一步一挥泪的沉痛情感:“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诗人越行越远,郢都高大的乔木和矗立的城门都已在视线中逐渐消失了,悲伤的泪水不觉像雪珠一样纷纷洒落。最后,“乱辞”写道: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以动人心弦的怀念之情,返回故乡、重振家邦的愿望收尾,既照应了题目与开篇的内容,又给人无穷回味,全诗达到完美和谐的境界。

《怀沙》一般认为是屈原临死前的绝笔。在作出最终的选择以后,诗人一方面再次申述自己志不可改,一方面以更为愤慨的语言指斥楚国政治的昏乱,表现出对俗世庸众的极度蔑视。“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他甚至把众人对他的压迫,比作群犬乱吠。诗最后说道:“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类”有今所谓“榜样”的意思。诗人希望世人能够从自己的自杀中,看到为人的准则。

《九章》的大部分都反映了屈原流放生活的经历,是研究屈原生平活动的重要材料。这些诗篇善于把纪实、写景与抒情相结合,以华美而富于表现力的语言,写出复杂的、激烈冲突的内心状态。

第四节  《九歌》、《招魂》及《天问》

《九歌》、《招魂》、《天问》三部作品,都不直接涉及屈原本人的生活经历。前二种与楚地的神话传说、民间习俗有密切关系,后一种却是对神话传说和社会历史的质疑。但这三部作品,又从各方面曲折地反映了屈原的个性和思想情感,同时也是研究楚文化的基本材料。

《九歌》的名称,见于《左传》、《离骚》、《天问》和《山海经》,可见这是一种古老而著名的乐曲。“九”表示由多篇歌辞组成,不代表实际篇数。屈原的《九歌》共十一篇,是一组祭神所用的乐歌。一般认为,这是屈原根据民间的祭神乐歌改写而成的,既洋溢着古老的神话色彩,又表现着诗人对人生的某种感受。

十一篇中,前十篇各祭一神,末篇《礼魂》,则是前十篇通用的送神曲。所祭神灵,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1)天神:东皇太一(天神中最尊贵者,即天帝)、云中君(云神)、大司命(主管寿命的神)、少司命(主管子嗣的神)、东君(太阳神)。

(2)地祇:湘君和湘夫人(湘水之神)、河伯(黄河之神)、山鬼(山神)。

(3)人鬼:国殇(战亡将士之魂)。

《诗经》中的祭祀乐歌,都是庄重而显得板滞的;人与神之间,相隔遥远。《九歌》则不同。它用富丽的语言,描绘出盛大的、活泼而亲切的祭礼场面。神灵由巫师扮演,周围的人群伴随他(她)或歌或舞,在敬神娱神的同时,起到娱人的作用。那些神灵都被赋予了人类的品格和情感,他们对人保持善良友好态度,又同人很亲近,毫无可畏之处。这些都反映出在南方的民间信仰中人神共处的特点。

尤其突出的,是《九歌》中大多数诗篇都包含有神与神或人与神相恋的情节。这些恋爱,在诗中又都呈现会合无缘、彷徨怅惘的状态,透出对生命的执着追求,和追求不得的忧伤怀疑。这里面也许包含着屈原自己人生失路、孤独凄凉的心情。如《湘君》、《湘夫人》写一对配偶神,他们彼此相待,却终不能相遇,唱出伤心的歌子。《湘君》开头写道: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

波兮木叶下。

在这幅清秋候人的画面上,深秋的凉意和情感的寂寞不安融为一体,渲染出一派难以言说的凄迷惆怅之情,从而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山鬼》是一首更为美丽的失恋之歌。诗中主人翁虽是神的形象,却完全是人间少女的情感。她盛装打扮,前去与心上人幽会,情人却始终未来赴约,使她陷入绝望的痛苦之中。全诗将方位的变动(山阿——山上——山间),气候的变化(晴朗——阴晦——雷雨大作),情节的推进(赴约——候人——失恋),心灵的波动(喜悦——惆怅——怨愤)结合起来,写得情景交融,和谐动人。其中写到山鬼独自站在高高的山顶,四望不见人影,她想到的是“岁既晏兮孰华予”——年华渐渐逝去,谁能使我的生命放出光彩呢!最后一节是: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