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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这些山水诗中,表现出作者对自然景物之美的高度敏感和刻画、再造而使之成为精美的诗歌意象的能力。《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联,历来脍炙人口,好处就在于能够抓住初春时节景物中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过,这种平易的句子在谢诗中为数不多,更多的是那些以刻炼见长的描绘。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等等,都是非常精致的。《诗品》说谢诗“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确实不错。但谢诗的状物巧似,比前人更为逼真,富有特征。

正如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蕴含着陶渊明的人格精神一样,谢灵运笔下的山水也是人格化的。先以他用得颇为别致的“媚”字为例,“绿筱媚清涟”(《过始宁野》)、“孤屿媚中川”(《登江中孤屿》),都有拟人的意味,“媚”字在这里表现了一种超拔俗流、孤芳自赏的情怀。再推广而言之,谢诗的意境,大抵具有幽深、明丽、孤峭的特征;尤其是他笔下的山势,极少呈现平远悠渺之状,而多是峥嵘层迭、线条锐利、很有力量的状态。这和他的个性及写作时的心境有关。谢灵运的山水诗,几乎全都是在他政治上失意的时候写作的。他企图通过对山水的欣赏来忘却现实的压迫,但出于高傲和褊躁的个性,一种贤者不能为世所用的孤独和苦闷,总是顽强地冲破超然物外的要求,在诗歌中呈现出来。所以,他的山水诗,常常是外在的平静和内在的不平静的结合。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石门岩上宿》)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然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七里濑》)

以上二篇是谢诗中的名作,大致可以看出他的一般特点。《南史·颜延之传》载鲍照语,说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此所谓“自然”,当是指其描摹山水,能得真实之貌。谢诗的语言实际雕琢很深。他所要表现的是充满新鲜感的、幽深明丽、色彩丰富的自然景观,以及诗人在这山水面前油然而生的新奇、惊讶、倾慕之感,如果不是惨淡经营、钩深索隐,就难以达到充分的效果。这也是当时人所理解的一种“自然”,他们并不认为只有陶渊明那样的平易浅近的语言才是“自然”。

至于谢诗在语言方面的疵病,一是有时铺排过甚,如《诗品》所言,“颇以繁富为累”;二是有些对句显得板滞无精神;三是多使用典故和深奥的书面语,读来拗口而且费解。谢诗还有一个明显的毛病,即大多是前半部分写游览经历和山水风光,结尾来一段老庄(有时是佛学)哲理,这几乎成了一套固定程式,明显带有玄言诗的痕迹。他既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将哲理融化在形象中,而且,他所表述的那些鄙视世俗荣名、以超脱为高尚的道理,跟他的性格以及诗歌中的内在情绪也不合,总不免显得勉强、累赘。

谢灵运的山水诗比起陶渊明的田园诗来,显然更富于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其人生精神也较为强烈。此外,谢灵运在诗歌语言的表现技巧方面,有着重要的贡献;由他开创的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重要的流派之一。所以,尽管一般认为他的诗在艺术境界上没有达到陶渊明的高度,但是,要论对南北朝到唐代诗歌的实际影响,却明显超过陶渊明。这一点在了解中国诗史时绝不可忽视。

谢灵运除山水诗以外的作品,主要是拟古的乐府诗,成就不高。倒是模仿南方民歌风格的二首《东阳溪中赠答》比较值得注意。

可怜谁家妇,缘溪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这是第一首,语言浅切委婉,后二句的比喻非常漂亮。从东晋孙绰、王献之等人开始,文人模仿南方民歌的现象就零零星星地出现,经过鲍照到齐梁,成为一时之盛。

谢氏宗族中有文名的很多,除谢灵运外,谢惠连、谢庄,均是当日文坛上的重要人物。他们也有诗名,而以二篇工于写景状物的小赋最负盛誉——谢惠连的《雪赋》,谢庄的《月赋》。《雪赋》假托司马相如与梁孝王的对话,描摹雪景。“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写得很细致,“联翩”、“徘徊”、“便娟”、“萦盈”这些摹态词,都选得比较精当,能够表现飞雪的状态,并且有声音之美。《月赋》也是假托王粲与曹植的对话,以描摹月景。

比较前者,语言更为工丽,并且把朦胧悠渺的月色与惆怅的情绪相互渗透,达到了较好的抒情效果。像“白露暧空,素月流天”,这样的句子可谓极锤炼之工。又如下一节: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写月中世界,如此晶莹剔透、空明澄虚,真可令人消释烦虑,心志清宁。总之,从这样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南朝文学对美的追求,以及语言表现能力的进一步发展。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

先仕于晋,入宋后官至光禄大夫,故又称颜光禄。他为人好酒疏诞,不肯曲阿权要。儿子颜竣做了大官,他也很讨厌。颜诗现存的大多数是应酬唱和之作及拟古乐府,这一类诗习惯上是显示学问才华的,颜延之似乎更突出。语言艰深,喜铺陈,重藻饰,且好用典故和对仗句式,因此形成繁密深重、华美典雅的风格,鲍照讥之为“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宋书》本传)。这是自陆机、潘岳以来诗歌修辞化倾向的极端发展。其中时或有些较美的景句,如“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赠王太常》),颇有油画般色彩凝厚的特点。但在感情比较强烈的场合,他的诗歌的面貌会有所不同。

东晋末,颜延之奉使去北方,往返途中作有《北使洛》和《还至梁城作》二诗,虽说也是用辞深雅,但并无堆垛之病,描绘北方的残破景象,抒发心中悲怆之情,真挚感人。“阴风振凉野,飞云瞀穷天”,“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云”,情景都很深沉,不多让人。《五君咏》尤为变调。诗咏“竹林七贤”中除山涛、王戎外的五人(因二人依附晋室而得富贵),实以自抒胸怀,文辞质朴简练,风调激切刚劲。如《嵇中散》: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忤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诗写出嵇康的人格,也写出自己的志趣。结末振响,意气慷慨。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祖籍上党,后迁于东海(今江苏涟水附近)。他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但生平遭遇及文学创作与二人有很大不同。鲍照出身寒微,自称“家世贫贱”,是“负锸下农”(《谢秣陵令表》)。二十多岁时,他在临川王刘义庆门下,因献诗被赏识,擢为王国侍郎。以后担任过太学博士及县令等低级官职。最后任临海王刘子顼参军,在刘子顼举兵叛乱失败时,死于乱军中。世人因此称他为鲍参军。有《鲍参军集》。尽管鲍照“才秀人微,取湮当代”(《诗品》语),但他的文学作品的价值,却越来越受后人重视,以至被推举为刘宋时代成就最高的作者。

鲍照的人生道路,是向着士族门阀制度抗争的,同时又是郁郁不得志和悲剧性的。以前左思也曾用诗歌抒写对门阀制度的不满,但他终于“高步追许由”,走向了归隐。鲍照却不然。他是一个性格和人生欲望都非常强烈的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富贵荣华、及时享乐、建功立业等种种目标的追求,并且认为以自己的才华理应得到这一切。在他向刘义庆献诗时,有人因他身份低卑而加劝阻,他勃然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沈没而无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本传)在《飞蛾赋》里,他又写道:“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云藏!”老庄哲学中一切消极遁世,委顺求全的东西,都与他的思想格格不入。他只是不顾一切地要以自己的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而当他的努力受到社会现实的压制、世俗偏见的阻碍时,心灵中就激起冲腾不息的波澜,表现出愤世疾俗的深沉忧愤。这是窥见鲍照的作品何以形成其独特风格的门径。

鲍照的诗歌明显分成五言古体和乐府体二大类。五言古体大抵是纪述行旅及赠答酬唱之作,产生于某种特定的经历。乐府体的情况与此不同。有些是按乐府题意写作,有些是生活经历中的感触,无论哪一种,都牵涉到有关人生和社会方面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鲍照诗歌的特出成就在乐府体,这些诗用辞警醒,色泽浓郁,节奏奔放,显示出感情的冲动、激荡与紧张,极少有松弛平缓之笔,造成前所未有的、富于刺激性的总观。梁代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将当代文体,分为三种,其中之一是:“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