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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王维写相思别情的诗也很出色,他善于用民间歌谣的素朴语言和自然音调,表现出单纯而又隽永的韵味,如: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杂诗》其二)

明朗活泼如日常生活的语言,却又那么新鲜、浑厚,传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情思,因此千百年来传诵不绝。

王维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山水田园诗,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创造性和惊人才华,甚至掩盖了他在边塞诗等方面取得的成就。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的创作正是在诗情和画意的互相渗透和生发中,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艺术。

同样是追求浑然一体的意境,陶渊明、孟浩然的写景诗喜用简淡的笔墨,随意点染的表现手法,王维则讲究构图布局、设辞着色,常以彩绘的笔触传达出清丽丰润的美感。例如著名的《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诗中的视角一直在变化:首二句概述山的绵延广袤的总貌;

三、四句由进山前的眺望,变为置身山中的环顾;五、六句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末两句又下到林壑之间,极写溪涧萦回曲折之致。通过不同角度的观察,把这座耸立在中原的山岭的面貌充分展示出来。这种不固定在一个视点而力求把握景物整体境界的方法,正是中国山水画特有的构图方法,如宋人沈括所说:“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

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梦溪笔谈》)

为了求得诗中画面之美,王维调动了各种手段。他善于表现景物的空间层次,每每通过一些点睛之笔写出错落有致的纵深感和立体感,如“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田园乐》)、“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前者以“孤烟”、“独树”的细节勾勒拉开景的距离,后者则以群山连绵和数峰高耸构成横向与纵向的配合。他还善于敷彩。这些色彩并非是单纯的消极的涂饰,而是活跃地晕染着整个画面,清新鲜润,给人以愉悦之感。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等等。王维还着意在动态中捕捉光与色变幻不定的组合,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垞》)、“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等,都富有灵妙的生气。前人说王维诗“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河岳英灵集》)、“典丽靓深”(元范梈《木天禁语》)等等,都指出了他的诗特别富于视觉之美的艺术个性。

当然,诗与画毕竟是不同的艺术,它既不能取代画,也不应该停留在视觉形象的描绘上。王维的诗描绘景物,不仅有观察细致、感受敏锐之长,而且善于表达微妙的心理感觉,传达绘画所不可能达到的特殊效果,如下面两首诗: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细雨中的碧苔和湿润的青山,在诗人的幻觉中翠色欲滴,仿佛荡漾开来,弥漫为一派绿的氛围。这种空际着笔,若有若无的写法,尤其具有神韵,是唯知巧构形似的诗人所远不能及的。他的《汉江临眺》则是在另一种角度上驰骋想象之作: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首二句在远望和遥想的结合中,把三湘九派连成一气;颔联又把所见江山的空间跨度扩展至无限,由实景化入虚白;颈联再以郡邑浮沉、天空摇曳的幻觉,极写水势的浩渺潏荡。如此空阔广大的境界,如此撼人耳目的动感和气势,是充分发挥诗歌艺术之特长,使虚实相生、“目击”和“神游”相融才能创造出的境界。

王维似乎常常凝神关注着大自然中万物的动、静、生、息,沉潜到自然的幽深之处,感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内在生命的存在。由此写出的诗篇,虽并不用说理的文字,却令人感到其中蕴涵着哲理,是一种很有特色的作品。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里,人闲、夜静、山空是从静态着手的,花落、月出、鸟鸣是从动态着手的,一个“惊”字唤醒了一个息息相通的世界。又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一些似乎是虚幻的声音和光影浮动着,山林因此而显得更幽静沉寂,但它却是有生命的。还有前面举出的《辛夷坞》,也有类似特点。

以上所涉及的例子,多为山水诗。王维的田园诗篇,以《渭川田家》最为有名: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这首诗用笔清淡自然,景物和人物笼罩在一片和谐、亲切的气氛中,引人神往。诗歌风格很近于陶渊明,但细读下来,却比陶诗来得精致。

山水田园诗在王维手中,得到一次总结和显著的提高。他的诗,既有精细的刻划,又注重完整的意境;既有明丽的色彩,又有深长隽永的情味;既包涵哲理,又避免了枯淡无味的表述,而且风格多变,极富于艺术创作性。他的成就,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时和王、孟风格比较接近的,还有綦毋潜、祖咏、储光羲、裴迪、常建等人。他们生活在盛唐时代,都有不同程度的理想追求,如“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祖咏《望蓟门》),“邀以青松色,同之白华洁。永愿登龙门,相将持此节”(储光羲《酬李处士山中见赠》)等。不过隐逸生活是他们吟咏的中心。他们的诗歌多写山林、寺观,表现幽寂之景和方外之趣。“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裴迪《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的向往,使他们对自然的美时有清新的感受,而“疏钟清月殿,幽梵静花台”(储光羲《苑外至龙兴院作》)的禅院道观,又赋予他们的诗歌以幽冷的氛围。

裴迪早年与王维、崔兴宗隐居终南,以诗唱和,今存诗中有《辋川诗》二十首,如: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华子冈》)

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白石滩》)

祖咏有《终南望余雪》诗,相传本是应试之作,五言八句方能完卷,祖咏赋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

(《唐诗纪事》)可见其对意兴的重视。诗曰: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储光羲曾写有《田家杂兴》八首,其宗旨是表现隐逸生活的乐趣,但不如《钓鱼湾》这样的小品亲切可喜: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常建、綦毋潜则好以光和影写幽深空寂的景象和感觉,如常建的“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宿王昌龄隐居》),“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綦毋潜的“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题灵隐寺山顶禅院》)等。常建的诗被称为“清而僻”(《诗薮》),他有些写景诗深僻幽寒,下开孟郊、贾岛一路,如“山暝学栖鸟,月来随暗蛬”(《第三峰》)、“寒虫临砌急,清吹袅灯频”(《听琴秋夜赠寇尊师》)等,而《昭君墓》、《王将军墓》、《古意》、《张公子行》等诗,其触目惊心的意象组合则又开了李贺的先声。殷璠《河岳英灵集》说他“初发通庄,却寻野径”,在当时的诗坛上可称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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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王昌龄李颀

在盛唐诗坛上,有一批位卑而名高的诗人,他们在仕途上落拓不遇,但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却激荡着其诗情,使他们的创造才华喷涌而出。尽管他们在题材上各有侧重,在形式上各有擅长,但都能拓展诗境、别开生面,使初唐以来以“风骨”为号召的诗歌审美理想得以血肉丰满的表现。王之涣、王昌龄、李颀、崔颢就是其中几个年辈较早的杰出代表。

王之涣(688—742)字季淩,绛州(今山西新绛)人。他一生只担任过主簿、县尉等吏职,曾不屑于“屈腰之耻”而拂衣去官,天宝元年去世。据靳能在为他所作的墓志铭中称,王之涣为人“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其吟咏从军出塞之作,“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由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事见薛用弱《集异记》)即可见其影响之一斑。王之涣今存诗仅六首,均是绝句精品,如《登鹳雀楼》①: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①此诗唐芮挺章《国秀集》作处士朱斌作,宋范成大《吴郡志》引唐张著《翰林盛事》云吴郡人朱佐日作。自宋初以来,《文苑英华》、《温公续诗话》、《梦溪笔谈》等都以为王之涣作。暂存疑。

前两句在辽阔无垠的画面上,以白日运转、河海奔流为生生不息的世界灌注了无限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