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中国文学史 > 第182章

第182章





------------------

第一节  郑光祖的杂剧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今山西临汾附近)人,生卒年不详。《录鬼簿》说他“以儒补杭州路吏,为人方直,不妄与人交”,“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周德清《中原音韵》把他与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并列,后人称为“元曲四大家”。剧作见于著录的有十八种,今存八种:

《倩女离魂》、《王粲登楼》、《梅香》、《周公摄政》、《三战吕布》、《智勇定齐》、《伊尹耕莘》、《老君堂》。

《倩女离魂》是郑光祖的代表作。此剧据唐人陈玄祐传奇《离魂记》改编而成,写王文举与张倩女原系“指腹为婚”,但张母嫌文举功名未就,不许二人成婚。文举被迫上京应试,倩女忧念成疾,灵魂离开躯体去追赶王文举,与之相伴多年。王文举中状元后,携倩女魂归至张家,离魂与病卧之身重合为一,遂欢宴成亲。

《离魂记》本是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郑光祖巧妙地利用故事原有的情节,从两方面写出旧时代女子在礼教扼制下的精神生活。一方面,倩女的离魂为追求自由的爱情和婚姻,也为了防备对方登第后另娶高门,大胆私奔,追赶情人;在受到王文举所谓“有玷风化”的指责时,她以“我本真情”为对抗的理由,坚决不肯回家。离魂代表了妇女们内在的欲望和情感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倩女的身躯辗转病床,苦苦煎熬,寸步难行;当王文举寄信到张家,说要和妻子(即倩女魂)一同回来时,病中的倩女之身并不知内中真情,以为他另有婚娶,不由得悲恸欲绝,这一个倩女形象反映了妇女们在婚姻方面受抑制、受摧残而不能自主的可悲事实。所以,这一剧作不仅情节离奇,而且在离奇的情节中表现了较为深刻的内涵。在根本上,它指出了人的天然情感的不可抑制,正如倩女所唱的“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伸张了人们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

在艺术描写方面,《倩女离魂》具有浓厚的抒情气息,笔墨细腻但并不感纤巧,文词精美却不显雕琢。第二折写离魂月夜追赶王文举的情景,曲词和宾白水乳交融,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倩女焦急盼望的心理,慌忙赶路的情形,以及江岸月夜的景色都描绘得十分细致逼真。尤其是写离魂追到江边的几支曲,充满了诗情画意。以其中的《小桃红》为例: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当当鸣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把诗词的意境同剧中人物的心情结合起来,用了活脱语言写出,清丽而流动。第三折写倩女卧病相思,自怜自叹的曲子《普天乐》,柔情婉转,哀怨动人: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抛闪杀我年少人,辜负了这韶华日。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倩女离魂》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受到《西厢记》的启发,而又对《牡丹亭》有较大的影响。在这两大名剧之间,它似乎有一种过渡的作用。

郑光祖的《梅香》是一部模仿《西厢记》的爱情剧,虚构裴度之女裴小蛮与白居易之弟白敏中的恋爱关系,也有个老夫人从中阻碍,又有个婢女樊素传书递简。在戏剧结构方面缺乏创意,人物形象也不够丰满,但有些细节写得颇为生动有趣,曲词也很为人称赏。《王粲登楼》根据王粲《登楼赋》而作,剧情结构不怎么高明,但写王粲登楼时抒发怀才不遇之感慨的曲辞,渗透了元代文人的内心感受,境界高远,情调激越,抒情色彩浓郁,显示了作者很高的文学才华,如其中的一支《普天乐》:

楚天秋山叠翠,对无穷景色,总是伤悲。好教我动旅怀难成醉,枉了也壮志如虹英雄辈,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气呵做了江风淅淅,愁呵做了江声沥沥,泪呵弹做了江雨霏霏。

郑光祖杂剧在曲词方面显示了不凡的功力。后人论元曲,或因此将他置于关、白、马之上,这虽然不合理,但说明他在元曲中的地位确实是很重要的。

------------------

第二节  秦简夫的杂剧

秦简夫,大都人,后流寓杭州,生平不详。剧作见于著录的有五种,今存三种:《东堂老》、《剪发待宾》、《赵礼让肥》。

《东堂老》是元后期杂剧中具有独特意义的作品。剧中写富商赵国器因儿子扬州奴不肖,临终前向人呼“东堂老”的好友李实托子寄金。后扬州奴交结无赖、肆意挥霍,终于沦为乞丐,他所卖出的家产被李实用赵国器所留下的银钱买进。

李实对扬州奴屡加教诲,使浪子回头,而后将赵家财产交还给他,让他重振家业。

在中国古代的传统观念中,由于商业对建立在农业经济基础上的政治秩序具有一定的腐蚀作用,所以一直提倡重农抑商。反映到文学中,商人也总是受鞭挞的,似乎他们都是不劳而获。元代商业经济的发展,造成社会观念的变化,这引起了杂剧作家们的关注。但元杂剧写到商人,但是以谴责居多,如郑廷玉《看钱奴》嘲讽财主的悭吝贪婪:“那一片贪财心没乱煞,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富了他这一辈人,穷了他那数百家。”甚至诅咒那些“无仁义”的富人“发背疔疮”、“禁口伤寒”,不得好死。这类作品揭露金钱的罪恶,不是没有真实性,也反映了社会上的不平心理,但把商人一概看作是不义之徒,实际上仍是只承认从做官即从政治权力中获得富贵才算合理的传统意识的表现。而《东堂老》却是赞美了一个见财不昧、忠于友谊、诚恳可信的商人,这是过去极少见的。

《东堂老》所写的浪子败家和悔悟改过的故事,实际上是包含着浓厚的道德劝诫的意味。但它所表现的,不是“重义轻利”的士大夫道德,而是更具有真实性的、与追求物质利益相联系的商人道德。第二折东堂老对扬州奴说:“你有钱呵,三千剑客由他们请;一会儿无钱呵,……冻剌剌窑中巴不到那明,痛亲眷敲门都没个应,好相识街头也抹不着他影。”这里说明金钱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乃至对人的爱憎情感的主宰,但所得出的结论,却不是对金钱的“义愤”,而是指出为确保自身的生存和社会地位,要尽可能多地占有金钱。只是占有金钱的途径,必须是正当和合理的。剧中对柳隆卿、胡子转这类以不正当手段获得利益的市井无赖提出了严厉的谴责,而对商人通过艰辛经营积聚财富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充分的肯定。东堂老的一段唱词这样写道:

想着我幼年时血气猛,为蝇头努力去争,哎哟!使的我到今来一身残病。我去那虎狼窝不顾残生,我可也问甚的是夜甚的是明,甚的是雨甚的是晴。我只去利名场往来奔竞,那里也有一日的安宁?投至得十年五载,我这般松宽的有,也是我万苦千辛积攒成,往事堪惊。

(《滚绣球》)

以农业社会的狭隘眼光来看,非生产性的商业活动似乎不产生价值,所以商人的经营只是从别人的劳动中获取利益。而在这里,作者真实地反映了商业经营不但辛勤劳累,而且充满风险,赞美了经商致富的人生道路。

剧中第二折写到东堂老的儿子因“这几时做买卖不遂其意”,抱怨自己“生来命拙”,东堂老对此表示反对,说“那做买卖的,有一等人肯向前,敢当赌,汤风冒雪,忍寒受冷,有一等人怕风怯雨,门也不出”,所以才有成与败、贫与富的差别,“怎做得由命不由人也”!而后又唱道:

我则理会有钱的是咱能,那无钱的非关命,咱人也须要个干运的这经营。虽然道贫穷富贵生前定,不俫咱可便稳坐的安然等?(《端正好》)

这里实际上否定了贫富穷通皆由天命的观念,而把成败得失归于人力,宣称“有钱的是咱能”,也反映出商人阶层重视实际的人生态度和积极进取的人生精神。

《东堂老》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在元杂剧中,这是一部写实性特别强的作品。剧中没有离奇的内容和特异的人物,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语言,以严谨的结构、合理的情节、朴实的语言,敷演一个商人社会中常见的故事,充满生活气息;

剧中所提出的具有新的时代意义的道德观念,也并非是理性的阐释,而是在写实中自然地反映出来,这表现了古代文学的重要进步。它对后来,尤其是明代文学中描写商人的作品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秦简夫的另一部杂剧《剪发待宾》,是对历史故事的改编,而又具有时代色彩。剧中保留了《晋书·陶侃传》所载陶母截发以易酒肴来招待宾客的故事情节和“母贤子孝”的传统道德内涵,又虚构了一个“巨富的财主”韩夫人,她主动提出把女儿嫁给陶侃,后陶侃中了状元,由学士范逵充当媒人,两家欢欢喜喜地结了亲。这一儒商通婚的喜剧,实际是元代社会士商结合的现实的反映。剧中通过韩夫人和陶母的争论和成婚时陶母所说的话,让“封妻荫子”的封建功名对商人的臣大财富取得优势,这也表明在士商结合的过程中,一般人对政治权力和地位的重视仍旧是第一位的。联系元代及明代许多家庭亦儒亦商,或一个家庭中有的成员走经商道路、有的成员走科举道路的事实,可以看出这个剧作为一种历史形态的写照,是颇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