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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呵,吃着呐。”屋里的几位刚刚渐入佳境,从天而降的山东普通话推门而入:“也不叫上我。”近代语言系的冯业笑眯眯地审视着满桌的花花绿绿。

枕流从脆皮烧肉间抬起头:“这不怕咱没这么大面子嘛。”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家长里短的客套,还是无往不胜的调侃,搁到研院这个百年不遇的小环境中,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大错。也许是吃得有点儿慌不择路,徐枕流显然是不经意间出现了“路线级”的偏差,还没等他回过神儿来,人家冯学士的脸色已经急转直下、驷马难追:“我这个月的党费。”一枚银晃晃的大洋被扔向程毅、在写字台的狼藉中旋转着。

咣当!枕流真感觉愧对那扇已经饱经沧桑的屋门,不知道哪年哪月便已经开始忠于职守的它,大概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并没有听见任何的不满或者呻吟。

“怎么回事?”留下的四个面面相觑着。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冯业第一次发飙了,枕流虽然步步小心,但还是中了大奖:“谁知道啊?我说什么了?”

前些年,可能是十里洋场的“旧恨”与浦东开发的“新仇”所共同作用的结果,那座改革桥头堡似乎成了中国百姓的公敌,无论你怎样从善如流,最高的评价只能是“你真不像上海人”。近来,由于众所不知的原因,河南好像在一夜之间“强劲崛起”,不但取而代之,而且更上层楼。

从纯理论角度看,环境对人的性格养成当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否则恐怕也没那么多优秀儿女削尖了脑袋去看外国月亮。但任何一种因素也不能被夸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否则等运动再来时当心被扣上“机械论”的帽子。通常来讲,或许是拜梁山好汉在群众中千年不散的威望所赐,山东人被认为是豪爽与义气的代名词,却殊不知,这个由临近中原的“鲁”地与半岛地区的“齐”地所共同构成的省份当中恰恰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源的文化基因。比如冯业所在的曹县(山东省西南角)就与商丘(河南省东北角)一河之隔,如果前面那个水土养人的逻辑果然可以成立的话,那倒真算得上“十里不同天”了。当然,拿这位老兄作为例子可能反而会授人口实。

“甭理他,”组织委员程毅把作为革命火种的党费丢进抽屉,又压上一本《新制度经济学前沿》,似乎怕其中尚未散去的怒火烤干大家难得的兴致:“特意给你拿的,干,”程毅拉开听“喜力”,摆到小徐面前。

大家本来也不是为了果腹,经这么一折腾,更是胃口全无:“哎,你那照片洗出来了么?”还是韵文比较老练,及时把气氛拐上了另辟蹊径。

上周演唱会时,程毅拎着他那专业级的长焦镜头上下腾挪、足足溜达了俩小时,而且一视同仁,也绝不错过任何捉襟见肘。弄得几位德高望重的评委老师很是狼狈,总担心有什么洋相被逮住现行,既不敢左顾右盼,又老感觉芒刺在背。

“有个高中同学明天从长沙上来办事儿,我说带他出去转转,”枕流发现,这已经是程毅第若干次将来北京称作“上来”,不知是指地图的南北走向,还是源自中国人固有的等级观念。在老乡们眼中,程同学大概已经算是个“老北京”了:“我打算这次照完相一块儿给洗出来的,不好意思啊,”他补充着。

无论从多么偏执的角度讲,程毅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感到愧疚,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他分内的工作。当初,研会干部们将难得的“锻炼机会”恩赐给这个冤大头时,只是交代千万别漏过任何一位VIP,反正大幕已经落下,那帮头疼脑热也知道自己的何等尊容,自然也没人再来催促他把最后的收尾工作“按部就班”了。OK大赛结束后,“公仆”中像苏韵文这个等级的初来乍到都有两箱饮料聊做鼓励,更不用提金字塔的那些高处不胜寒们了;可奇怪的是,程毅这位忙活了半天的阳光少年连点儿洗印成本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核销,真没听说过替人炒菜还白搭佐料的。北京奥运期间,不少“善男信女”有幸参加了志愿活动,没见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可每天大包小包的纪念品却从不含糊。看来,跟国际接轨就是好,农村那种帮邻居家操办红白喜事除了吃顿饭以外分文不取的“陋习”再不革除真是不行了。

“别着急,越晚越好,”远航是那种饿起来没着没落,可吃不了几口就饱的“眼大肚子小”,她拿着屡禁不止的一次性筷子,东戳戳,西碰碰:“我照出来肯定丑死了。”女孩儿说这种话时你得格外小心,必须驳斥得既果断又可信,稍作迟疑,一辈子的血海深仇就算是结下了。

“哪能啊,”徐枕流有些后悔不该把所有收入都和盘托出,眼看着满桌美食又不好意思敞开肚皮吃,受罪之余如果再“梅开二度”就太亏了:“他肯定早就洗出来了,藏到被窝里自己欣赏、偷着乐不舍得拿出来。”这话多到位,既活跃了气氛,又喂足了面子。

“得了,”陆远航尽管笑逐言开,但嘴上却接得很快:“人家那是没动力,想照的没照上,不想照的却不照不行。”

“没错没错,”在座的几位都很会心,一时间也忽略了无意中可能造成的误击友军。

那所谓“想照的”,当然是指顾爽,自从程毅百转千回地劝人家出来参赛、表率群伦起,大伙儿便怀疑他动机不纯。其实,这点儿破事儿要是搁在瞬息万变的大学时代,估计根本来不及惊起任何涟漪就已经物是人非了,但同样的火星儿,撂在眼下已经干透的研究生院里,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热核聚变。毕竟,死水才是最渴望波澜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绯闻,与其说是当事人照顾不周的结果,倒不如说是社会本身的需要,没有靶子我们可以创造靶子嘛,否则你让专司骂人的枪手和他们那并没有助纣为虐的无辜家小吃什么去呀。

不过,程毅对顾爽颇有好感倒是事实,这个女孩儿最大的优势便是几乎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缺点,除了家世以外。当然,待价而沽比起闺中望月的长处之一就是没有人会在意跳蚤市场中商品的生产厂家。其实,如果你真对某位心仪的异性有所企图,制造舆论往往要比正面进攻划算得多,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么多茶余饭后的闲人愿意充当“亲友团”,白白浪费掉实在可惜。同时,一旦猎物有上钩的意向,也更容易就坡下驴,因为她会有种“众望所归”的错觉,面子上的加分因素在我们这个国家的确不能小视。顺便说一句,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就是便于全身而退,比起赤膊上阵,围而不打的最大优势在敌人比想象中强大时会为你保住很多很多。不论程毅到底有无如此精深的算路,至少在这个时期,他还能进退自如。

“没有没有,我同学真是明天过来,要不然回头咱们一块儿玩儿去,”程毅的回答并没有直接挑战大家的调侃。人们有时会采取这样的辩论策略,通过对局部否定而误导对整体的怀疑:“不信我给你看胶卷,确实还没洗呢。”

“哎,”韵文从包里抽出张面巾纸:“顾爽到底干嘛去了,好像一直没再见着她。”

徐枕流倒像是被抓到了什么似的,有点儿心虚地瞟着面前的几位。但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大家都看着程毅,也难怪,从一般意义上讲,这才是“权威人士”。多数情况下,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关键看你有多想知道真相,反过来讲,蒙在鼓里往往是自己骗自己的结果,怪不得别人。

“我也不大清楚,就说是有点儿事情出趟差,”从他不慌不忙的表情看来,程毅也没有去刨根问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最后这句既像是提前回答了可能的追问,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期待。

“感觉你们都挺神秘的,”苏韵文把劳苦功高的小嘴仔仔细细地反复擦拭着,并偏头在程毅书桌上的小镜子里端详了一眼。

的确,这座不大的研究生院很符合道家理想中那种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几栋岁月斑斑的老楼内外虽然不乏匆匆的脚步依稀其间,但互相却连礼节性的寒暄都难得一见。少问多做,几乎成了这里的潜规则,倒是符合先师“慎言笃行”的圣训。尽管如此,只要你悉心观察,依然不难去挖掘和了解任何一位身边的“同船渡”;比如说,虽然接触时间仍很有限,但枕流已经初步认定程毅的确是个可交之人,男女通用、老少咸宜。他从不会向谁兜售什么,可却很善于发现别人真正的需要并良苦用心之,且尽量少弄出那些不必要的动静。姑娘们,请记住,当你看到有个傻小子捧着鲜花站在窗前时,只能说明他喜欢这样,并不代表对你有丝毫的关心。通常来讲,接受推销的顾客比那些到商场挑来捡去的消费者多少要心肠软一些。咱不能顾此失彼,也同样奉劝蠢蠢欲动的男性朋友,还是远远地去“念兹在兹”显得更真诚些,整天追在屁股后面撑伞摇扇,怎么看怎么像是缠着大人在索要着什么的顽童。不过话还得说回来,现在不少“三围美女”都是标底价而没封顶的拍卖品,如果不幸爱上了这路货色也只好自认倒霉,上面讲的那些一概声明作废。

很多情况下,在所有亲近的人际之间,常常会有一种细想起来十分无理的双重标准,别人对自己的“千般好”都视若无物,而“一日仇”却可能被终生念念不忘,很难说清,如此把享受当作天经地义的倾向究竟意味着人性的自私还是升华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