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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男孩儿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只好中性地“嗯”了一声。

“今天下午碰到他,”美女已经顾不上见招拆招的套路:“非要请我喝咖啡,你说我去么?”

“多加小心,”徐枕流怎敢让艾枚脸上那少说也铺陈了个把小时的精耕细作付诸流水:“老鬼子大概就住在丽都,可千万别去他屋里坐而论道。”其实,枕流对这素未谋面的洋教授有足够信心,估计犯不上不远万里地来丢人现眼,可惜鬼佬的口味和多数国人有不小出入,这也给了那些内销无望的“残次品”们以出口创汇、扬我国威的想象空间。

“对了,”虽然锦上添花的吹捧比比皆是,但艾枚显然还没有忘了正题,眼看大限将至,匆匆招来辆的士,其实这段旅程在下班高峰期估计溜达着反而能快些,但在如此重要的“国际场合”中,往往“心理时间”更加唐突不得,外交部之所以要设立礼宾司,大概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左腿刚迈上车,女孩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日理万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向正为她鞍前马后的小胖子:“我上回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枕流这才想起,大约十来天之前,艾枚曾经说起过想帮男朋友换个更能实现自我价值和人生使命的工作岗位,想通过他往易欣她们公司活动活动。徐枕流真后悔不该把自己那“女才郎貌”的底细都透露给苏韵文这个“全球通”,现在麻烦来了吧。男孩儿原本以为艾枚不过是随口说说,也就没当回事,不成想这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交际明星”还真指望着自己呢,深负其望之余只好支吾说正在等那边回信,先对付过眼前去。

“那就拜托你了,”艾枚拍拍枕流扶着车门的手:“多上点儿心啊,”她专注地看着男孩儿笑笑,转过身一边招呼司机上路,一边平整着玫瑰色的棉质短风衣。

徐枕流原本还打算为作为中美友谊使者的艾枚尘封这份绝密文件,但见到远航后,他却失落地发现,档案早在载入史册之前就已经解密,进而传谕天下了。或许是因为飙歌时在黎夕茜那里首战失利的阴霾尚未飘散,以陆姑娘为首的“主流舆论”一致对此次“外事活动”大加挞伐,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同窗之谊犯不上为这道小菜伤了和气,故而所有鸡零狗杂都只好由那个来自宾大的越洋老鼠一肩扛下,中美之间莫名其妙的仇恨大概就是如此日积月累的吧。这倒也没什么,大概人家艾枚在主动释出“绯闻”的同时就已经准备用那位社会语言学专家的千夫所指为自己的美名“一将功成万骨枯”了,既然甘做文明的播火者,这点儿名节还会吝惜么?或许,科学史上最糟糕的发现便是物质守恒定律,当人们把从课堂里学来的新知运用于现实生活中后,想当然地认为一切获得都必须以他人的失去为前提,而绝无分享的可能,于是乎,掠夺和伤害成为天经地义,传说中的无私与付出都只是交易时的先赔后赚而已。

不过,从现已掌握的材料看来,远航倒没有那种把恩怨情仇都一并分拆上市的“商业头脑”,当然也很难排除其准备长线钓大鱼的可能。比如这次,魏一诚交代让她撰写关于“注音识字、提前读写(一种小学语文教学手段,简单来说,就是引导识字不多的幼童利用汉语拼音进行阅读与写作,提前培养和开发孩子的语言能力)”问题的论文,陆姑娘便知无不言地找到枕流来有福同享。一般来讲,在当前僧多粥少与研究生扩招之矛盾日益恶化的大背景下,这类活动往往都是导师和学生单线联系,绝少互通有无,非得万不得已才会偶尔忍痛割爱。从语用系现有的仨瓜俩枣中拔将军,徐枕流的确是汉字学的头把交椅,但这篇文章所需的那点儿零碎,远航也一样能兵来将挡,之所以要拉上个拍档,完全是为了落实党中央构建和谐社会的伟大号召。

“刚认识那会儿,魏一诚有事儿没事儿老让我帮他写这弄那的,”陆远航在网上数据库中机械地翻检着,不时在本子上记下点儿什么。所谓学术研究,听起来居高临下、神秘兮兮,其实大部分工作和流水线上已经日益被机械手臂所取代的重复性劳动并无本质区别:“现在也没动静了,这回要不是我在他桌上看见那份稿子,肯定又不吭气儿。”枕流明白,她所在意的当然不是那些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言的翻来覆去,从现实利益角度看,不离开电视台跑到这座破板楼里抄抄写写的理由肯定比北京奥运会的火炬手还要多得多。

“这能说明什么,你见谁家两口子天天张嘴闭嘴爱来爱去的,”枕流对陆远航的“触景生情”已经习以为常,没等她抱怨爱情烈火的降温,搜索引擎便条件反射地自动跳出最佳匹配。他昨天刚从图书馆抬回那本令蟑螂闻风丧胆的16开精装《古文字字典》,此时正收敛心神,一笔一画地抄录那些鬼画符般百转千回的“史籀大篆”,看来什么东西都是取道其中、仅得其下,不论他怎样东施效颦,枕流笔下的各式死蚊子就是没有人家书中摘取的原装版本那样端庄有型。

“可他那会儿为什么就总能有各种理由找我呢?”远航知道,徐枕流肯定会说炙手可热的爱情转变为不温不火的亲情恰恰意味着长相厮守的开始,或者说阶级斗争风暴的经久不息只能酿成文化大革命之类的惨痛浩劫,生命太脆弱,经不起长时间的激情燃烧:“我的要求并不高,待我像从前一样好……”她轻轻哼起胡杨林那幽幽怨怨的《香水有毒》,随即又叹了口气,把本子丢到旁边,走过来看着枕流的一筹莫展。

不像老外那种在商言商,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就意味着将价值规律贯彻到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人造美女们之所以越来越精于打扮,最直接的解释就是想卖出个好价钱。八五八书房从某种意义上讲,收款台的工作肯定比上门维修更有成就感,但付完钱而忘了提货的马大哈已经是少之又少,没完没了地买单却从不点菜的恩客大概没处儿去找,所以说,“待我像从前一样好”这个“并不高”的“要求”,其实是难于上青天的“危乎高哉”。逝者如斯夫,过分留恋从前只能说明你对前途的茫然。当然,想只收钱不送货也并非绝对没可能,多换几个买家就什么全有了,之所以如今这个市场急待整顿,就是因为打一枪换个地儿的游击队太猖獗。

“可是有一天你说着同样的话,却把别人拥入怀抱……”《长门赋》般的曲调还在继续。当被振动体的固有频率与声波中的某一组频率相同或成比例时,此频率会在振动中得到充分的加强,这种现象叫做共鸣。其实人类的情感也一样,那些车轱辘话来回捣腾的口水歌之所以能流行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它道出了彼此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俗之又俗:“你说,魏一诚他……”当“爱人”一词的主元音那舒展的口型(‘爱’字在中国传统音韵学体系中属典型的“开口呼”,发音时唇形圆展)已在陆远航唇边初见端倪时,她及时制止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趋势:“……他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最常引用的先秦文献之一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实这里面有个不大不小的“习非成是”,事实上,《孙子(兵法).谋功(篇)》中的原文本为:“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是兵圣对进攻之术的具体总结,打算横刀夺爱的有志青年值得一读。“知己”与“知彼”究竟谁先谁后,乍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个原则性出入,可当中国人把从马克思那儿生吞活剥来的所谓“主观能动性”发挥到近乎荒唐的地步时,问题便开始严峻起来。远航之所以落得如此进退维谷的处境,很大程度上就是忽视对手存在的恶果,当然不仅仅是她,火焰中的男男女女往往都有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圣洁的真爱唯我独尊,却忘了路边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比较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成熟女性在这个问题上多少要比豆蔻年华们理智一些,姑且算是对“毕竟东流去”的“青山遮不住”所做的一点点补偿吧。前些天,枕流曾听远航念叨过,说东窗事发之后,魏家两口子对此坦率地交换过意见,那位同为高知阶层的现代女性非但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大度地把皮球踢还给了当事人,自己则坦然地敬候最终判决。其实,面临大敌当前的危局时,镇定远比机谋甚至实力要紧得多,当年若不是有诸葛亮在空城之上焚香调琴的泰然自若,恐怕“活仲达”也没那么容易三过家门而不入。从这个意义上讲,魏师母举重若轻、无为而治,转瞬之间便化被动为主动。

“感觉她挺不一般的,”陆远航见枕流的照猫画虎迟迟没有进展,索性拿起那本沉淀着厚厚尘土气息的巨型字典推敲起来,顺便自问自答,把刚才的探讨做了个了结:“真不知道魏一诚到底怎么打算的,”她换个了角度,新瓶装旧酒:“你说,他大概就是想找个情人吧,所以……”当话题每每不可避免地进化到这个地步时,女孩儿的神情总是如海啸前的沙滩般黯淡,这次大概也没有例外的理由。

“我不觉得,”枕流的回答很干脆,但却没有进行任何追加论证,果断得一干二净。经过多次思想政治工作的你来我往,他早已不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但正如田单救齐尚且需要有个根据地一样,如果连这最起码的底线都被赶尽杀绝,那恐怕就真的没戏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