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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用了吧,”韵文朝他鼓励地笑着。汉语是一种典型的分析语(简单说,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一般属综合语,而虚词、语序等要素具有比较重要的语法功能则是分析语之基本特征),句中虚词起着至关重要的构意作用,比如这个“吧”字就很有学问,《新华字典》对它所作的权威解释为:“助词,用在句末,表示赞同、推测、命令、请求等语气。”

枕流明白,这是考验“仗义”的关键时刻,他刚要抽刀断水,连溜之大吉的理由都枕戈待旦了,不想,一旁的艾枚却抢先唱起了对台戏:“没关系,我们几个还要商量点儿院里的事儿、就先回去了,你忙吧。”综观艾姑娘今晚的蹊跷表现,这位“媒婆”的用心相当可疑,她好像并非真的想要“成全”韵文和李彬,否则也不会一再剥夺二人本就十分有限的独处机会。

“那行,”徐枕流连膝跳反射都没来得及做出,易欣便把话题接了过去,几乎整个晚上,她都在那位事必躬亲的梁总身边充当着翻译,虽然有一丝略带不快的严肃时常僵持在脸颊,但高雅的对策与从容的浅笑却始终不折不扣:“我们这边儿总有类似活动,可以常来坐坐,没关系。”

枕流不大明白,所谓的“我们”究竟都包括谁,因为连已经同在一顶屋檐下的杜晓钟也陪着韵文和艾枚齐刷刷地点头致谢。直到此时此刻,徐枕流才有些明白易欣对八杆子打不着又白搭人情的杜晓钟跳槽一事为何如此推心置腹,看着女孩儿那高人一等的线条上如量身定做般得体的毛料晚装拖地长裙,尽管类乎施舍的目光始终小心地避开那位大概并不太令她颜面扫地、否则也不会坦然地出双入对的研究生情侣,但枕流还是觉得正站在宴会厅大门外的自己活像个身先士卒的丐帮帮主。

“她到底有没有事儿要跟咱们说啊,怎么一出来就自己颠儿了,”刚离开那幢夜幕下显得深不可测的全玻璃外墙写字楼,艾枚便借故要帮晓钟挑衣服而“黄鹤一去不复返”,害得剩下的二位只得在归心似箭的晚班公车上被摇来晃去。其实,枕流早就隐约猜出了几分究竟,但还是愤愤不平地不吐不快。

“人家男朋友的事儿更重要呗,你吃啥醋啊?”显然,女孩子之间更是心知肚明,不去点破反而多了几分大度,可能也正因为能如此“打二还一”,苏韵文刚才有些向左侧运动的下唇又恢复了灯火辉煌下的酬躇满志:“这不为了给咱俩创造私人空间么?”她精心选择的深蓝色隐形镜片被向后退去的路灯挑逗着。

“你也太水性杨花了,这刚相完亲,还‘尸骨未寒’呢,你就连‘野男人’都开始忙着准备了?”枕流今晚积怨不少,此时开起玩笑来便有气无力地“棍扫一大片”。

“啥相亲啊,”韵文撇撇头,看着使用IC卡后日渐“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售票员,似乎是个眉眼疏朗的半大小子,估计刚从比高等教育收费都高的职业技校毕业不久。为实践绿色奥运之理念,出站后,新型环保公交车上本就十分昏暗的节能灯也被识趣地关闭了,邻座那个勤耕不辍的学生模样无可奈何地把刚刚摊开在掌中的一本盗版畅销小说塞进背包,换成大半时间合眼默念的单词手册:“也就是认识一下吧,”女孩儿嘴角现出一丝大约源自回味的微笑。

事实上,类似今晚的各类社交活动本就是欧美年轻人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的重要场合,但彼此间究竟将向着怎样的路径继往开来,却往往没有任何心理甚至口头上的打算或承诺,即便真能找到值得与子偕老的终身依靠,也是历经初识、相知、密友等等一系列历史阶段后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即便大龄单身聚会也没听说过专为配种乘兴而来的。可当“七岁不同席”的文明古国发掘了这一“男女杂坐”的异域风情时,便不失时机地与土生土长的媒婆勾当进行杂交,结果却合二为一地丢失了西洋文化的返璞归真与中华诗教的礼义廉耻,反而更像是拉皮条之现代化版本。

“别介呀,回头人家那边认了真,您倒欲擒故纵起来了,现在可正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呢,”枕流朝车窗外望去,纶巾羽扇的餐厅酒楼已经接近打烊,而街边的小摊却正生意红火,城管干部们辛劳了一天,此刻大概正与周公推手,各路夜行客则摩拳擦掌,准备把白天的损失加倍讨回公道。事情往往是这样,巨擘大纛难以高擎的角落,恰恰是魑魅魍魉盛行的乐园,想当初天柱折、地维缺那会儿,横行无物的史前巨兽们毁于一旦,但机动灵活的哺乳动物却得以苟延残喘、进而繁衍生息,人类之所以能统治今天的地球,就是占了这个便宜。

“什么呀,”韵文也注意到了路边排档的热火朝天:“人家能看上我?”她虚怀若谷的嘴唇翕动着,不知是出于风华绝代的踌躇满志,还是因为刚才那些冷切甜点不足以对上她大江东去的口味。能看得出来,苏韵文并不甚习惯这种闪烁着餐具光环的社交场合,大概和她所谙熟的中国式官场地形有点儿龃龉错落,毕竟,比起中山装,燕尾服显然多了一层磊落和审美情调。不过,年轻就是资本,相信这尚未沾满颜料的画布一定会在可预见的将来流溢得愈发琳琅满目。

缕缕冷风从玻璃窗把手留下的圆洞中飘入,让暖醺醺的车厢里添了丝冬日里反倒难得的清爽。刚刚的话题化作一道暗河,流进有些潮漉漉的思绪中,枕流想到了李彬,掐指一算,和这位易欣初中时代的同学相识也有十来年了。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女生眼里的大众情人,李彬长期以来很难与男孩子们打成一片,举个近在咫尺的例子,虽然易欣始终断然否认自己和李同学那暗暗生天际的风闻言事有任何内心依据,但枕流仍不难感受到她之所以坚持禁而不绝的险恶居心。尽管如此,任何了解李彬的人都不得不公正地承认,这是一个把各种好运照单全收的天之骄子。

李彬的父母二人在同一所三甲医院的心脑外科主刀,这对“神雕侠侣”曾是火红年代的青梅竹马,当年插队时被一起分到某饲养场“大有作为”,所得上不幸中的万幸,配种、保胎、接生、体检、治疗、绝育、屠宰、加工、改刀、烹制,得到了“从摇篮到坟墓”的一条龙式锻炼,为日后保送医学院打下了别人望尘莫及的坚实基础。其实,在风起云涌的峥嵘岁月里,大夫本是个提心吊胆的职业,当年那莫须有的“克里姆林宫医生间谍案”即可为明证。但到了如今这个“左”比“右”更加人人喊打的新时期,事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首先,革命群众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比那些血脉贲张的口号值钱,该投资时一定不能含糊;其次,供大于求的鸡鸭鱼肉,加上你争我夺的丛林法则,让那些已经先富起来或打算快点儿富起来的男女老少们越发气短胸闷,心脑外科生意兴隆;再次,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日益完善,价值法则被变本加厉地贯彻到人体本身,作为“健康交易所”的代理商,医生们发现经常点点钞票有利于让开刀的双手变得更加灵活。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管是先天定鼎后天,还是后天发展先天,总之,人家夫妻版小李飞刀的独子不但高挑俊朗,而且生就慧根。从横空出世那天起,李彬便将同龄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家里各种明目的奖状证书足以糊满复式豪宅的内外粉墙,咱国内的小庙很快便装不下了这尊日益膨胀的大佛,只好到大洋彼岸的“硅谷”里凉快凉快。当然,外面的世纪既精彩又无奈,拿到斯坦福信息工程学硕士学历的他还是觉得国产姑娘更加货真价实,便带着近乎悲壮的豪情杀将回来,“报效”活该生养自己的这片沃土。

“实事求是地说,李彬这人还是很不错的,”徐枕流伸了个懒腰,尽量把“气人有、笑人无”的偏见玉宇澄清:“其实他挺真诚的,也很热心,”这的确是实话,李彬属于那种基本符合国家质量体系认证的“阳光果肉型”,虽然添加了少许碳酸,这次对杜晓钟的成全不过是吾道一以贯之,他历来奉行你中有我的对外政策,基本上来者不拒,尽管也难免会授予“变坏就有钱”的凌波罗袜们并非举一反三的最惠国待遇。当然,如同外交斗争中非此即彼的选边一样,人际关系也不可能完全左右逢源,过高的市场占有率多半会与反垄断诉讼相生相伴,无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李彬和男同胞之间的交往总难免在隔靴搔痒中距离产生美。

“对了,”韵文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你听说顾爽的事儿了么?”

枕流当然不难猜出这当中所指的是什么,朝夕相处变成人间蒸发本身就是值得关注的新闻线索:“不知道,”他摇摇头,却没有了原先的惴惴不安,但还是本能地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苏韵文刚要开口,又转而先行免疫:“她去美国了,咱们学院不是有个对外交流的项目么?”可能是同样吃过洋面包的李彬让女孩儿产生了推此及彼的联想,她一脸神秘,看来国人在潜意识底层都多少有点儿说书的天分,韵文大概以为,这迟到的天气预报对枕流也同样具有爆炸性的吸引力:“我是听研会师姐们说的,”最后的脚注提示着言之凿凿的可信度。

据说,人民警察在追捕逃犯时经常拉网排查的重点区域便是众多色情场所,因为这里往往集散着各类信息,且没有三人成虎那种深不可测的水分,韦小宝之所以能成功地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恐怕和他先天与烟花柳巷结缘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