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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发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

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

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

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发敌军统帅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发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

“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

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

“什么……”

“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发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六合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刻。”

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第五卷  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  -    雨晴日暖云逐淡(中)

霞。

并非常见的照耀浓烈,青白色的天空,只西边上挽了淡淡的一抹。本该绚丽夺目的金红,像被大量的水稀释晕染开来,通透而明净的色彩,轻纱一般铺展在夕阳之后。而衬托在其间的夕阳,也呈现出罕见纯粹的金色,环拥着淡色的霞光,直让人感觉到一种异常的轻盈,仿佛那并非傍晚时分的渐行渐下,而是在云霞托举中缓缓升腾。

“主上?”微微上扬的语调,显出影卫略觉意外的惊讶。几日来习惯了柳青梵在霓裳阁待到深夜方才回府,一眼看到缓步走出霓裳阁的青色身影,月写影本能地抬头看一看天色以确定时刻,但随即快步走到青梵身前,身子微躬:“主上,请稍候,马车很快……或者,您想步行?”

略一颔首以回应影卫的细致入微,青梵随即抬起头。

经过一个下午,此刻三元街面的青石板上,午前的雨痕水迹已经完全地消失。蟹壳似的淡青色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太阳的金光斜射下来,路面上映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似有一层极淡的金黄色轻雾笼罩其上。道路两边多是二层三层的阁楼,间有许多店铺的招牌布幔,自两侧向街心微微倾着,稍减了街道原本的宽阔感觉,而显出一种类似巷陌的悠长和宁静;衬着这从天上到地下的一片夕阳金光,远处一两点路人模糊的身影,直如一幅寂静画卷。

凝望着西天金色夕阳。片刻,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笑容:“是,走走——许多天不走动了,难得今日此刻好天气……写影,你就陪我略走一走。”


月写影点头,向不远某处候命的仆役们做个手势,这才跟上一步,走在柳青梵身旁。

柳青梵走得很慢。但步伐极稳;每一步落地都扎实非常,每一步地微顿用力,似乎都要将什么从此踩踏深陷入地里一般的感觉。垂手跟随在一旁,月写影几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目光搜索他面容神情,却见那张清静平和的脸上,一抹淡淡笑意始终不散——

“写影。”

“是,主上。”

“什么时辰了?”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答道:“申时近末,将交酉时了。”

“将交酉时了啊……看这三元街上却安静,路人车马都少。”停住脚步,青梵略略低头。含笑轻声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写影?弄影那里,这几日的生意明显清淡下来。平日这个时候。三元街应该是车水马龙。都是往霓裳阁去的人。”

“不。主上,这绝不是因为您。”斩钉截铁的一句。但随即却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说辞,月写影微微皱一皱眉,“车马路人都少,是因为……因为时辰还早的关系。毕竟,霓裳阁到晚上,不交酉时是绝不开门待客地;而真正的老主顾,阁里都有预订的座位,并不用着急……”

听到影卫一本正经的解释回答,柳青梵略怔一怔,随即猛地大笑出声:“写影,你……唉!跟了我近二十年,你竟还以为柳青梵最能自怨自艾,凡事挂心地与自己过不去?写影,你可真知道怎么小瞧嘴里口口声声地‘主子’!”

月写影闻言一呆,转眼定定看向青梵:身为影卫,他如何不了解自己主上近几日心情?二十年来,难得欢喜的一次生辰宴会,却被蓝子枚一本议罪弹劾的奏折搅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其后地七天,原本得到特权允许,除月中大朝平日无重大事无须入宫随驾的柳青梵,竟一改素日习惯,擎云宫中小朝也日日不落,在澹宁宫中的时间甚至超出了传谟阁西花厅与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官署。而每日公事处治毕,下朝出宫后,也不回交曳巷地府邸,而是径直到三元街上霓裳阁,喝酒听曲,与歌伎乐工们玩笑取乐,不过二更绝无回府之念——千方百计,便是刻意要避开朝中府中以及京城士林中,那些可能对寿筵上蓝子枚之事发表意见、做出评价、说明自己心意之人;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意情感,统统摒弃到头脑之外,使一切言行判断,皆不至出于事情本身。

然而,那一日寿筵上柳青梵的愤怒,月写影看得清楚;这位素来宁静沉稳,淡定从容,喜怒罕形于色地青年主上,那一日地言辞犀利毕露锋芒,实在是一腔怒火已经将近爆发边缘,却终于选用一种最安静而少波及、最不易为人所觉察地方式有制地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