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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魂断石兰(中)



        忽闻一声轻柔的叹息,自室中幽幽响起。怡人肺腑的幽幽芳香,刹那间弥漫开来,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香花,自空中飘然飞落。

        那轴绢画之下,盈盈飞下一个女子,飘然落于地上。

        她怀中抱着一柄曲颈琵琶,光滑的琴面上绷有四根丝弦。此时素手只在丝弦上轻轻一拂,便有清幽的“琮琮”乐音传扬开去,令人为之耳目一清。

        那几个木族长老却是如临大敌,他们掌上一翻,俱都显出一柄光滑莹亮的古藤拐杖来,喝道:“妖孽!原来是你!”

        自她飘然落下,那画面便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的服饰装扮,却与画上女子一般无二,显然确是画中之人无疑。但观其神态端庄柔和,却万万跟“妖孽”二字难以扯上干系。

        一木族长老上前对林宁道:“大司命!此画为杜长老生前,于一集市之中偶然购得,据称是唐朝珍品。我们也惊叹那画中女子形态逼真,谁料杜艾却极是痴迷,居然将此画挂于卧室之中……我们虽然笑他,却不知此女原来早已成为画中精魅……看来定然是她……”

        只听冥夜笑道:“飞天神,你是叫做乾闼婆呢,还是叫做紧那罗?”我以前也曾听说,唐时慧琳经中有载:“真陀罗,古作紧那罗,间乐天,有微妙间响,能微妙音响,能作歌舞。男则马首人身,能歌;女则端正,能舞。次此天女,多与乾闼婆为妻也。”

        故此冥夜方作此一问。

        那女子凄然一笑,竟不回答他的问话,却望向了床上辛艾的尸身,轻轻道:“他……”

        忽听一声凄利之极的尖叫,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抹紫红的身影奔了出来,寒光闪处,已是向那画中女子袭了过去!

        林宁衣袖往那寒光一拂,宛若云霭平地浮起。我们眼前都是一阵模糊,耳边听得“当啷”一声,却是一柄晶光闪烁的匕首落在地上。但听他说道:“辛姑娘,虽说是伤痛亲人亡故,但还请慎行才是。”

        那美丽的木族少女辛夷怔怔地站在地上,掌中虽已空空如也,手腕却仍保持着拿匕首的那种姿势。看她脸上神色,却是一片苍白,悲凄之色,令人动容。

        突然,她“啊”地一声,痛哭出来,叫道:“大司命!你为什么要拦我?我要杀了这个妖孽!杀了这个贱人!”

        她含泪一指那画中女子,叫道:“一定是她!我叔父身为木族长老,族规是不能娶亲的,然而他的人品又是朴直不过,平生见着女子,无不是绕道而行,极遵礼节。可是自从买回了这轴妖画,他便跟着魔一般,日日将这画卷挂于室中,相对喃喃而语,便如与人说话一般。当时我未曾想过其他,只道叔父不过是欣赏画中技法罢了!旁人虽然笑他痴迷,但都想不过是轴画卷罢了,他又不曾真的违过族规,故此也并不在意。谁知竟然是……竟然是……”

        她泪流满面,双手痉挛般地紧紧扣在一起,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妩青同情地将她双肩紧紧搂住,轻轻拍打,以示安慰之意。

        那画中女子只是望着杜艾的遗体,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忽听林宁问道:“这位飞天姑娘……看你宝相庄严之态,并不似是画中精魅,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道:“我是来自于西天佛界,供奉于佛陀座下,专司散花之职。我的名字……你便叫我紧那罗罢。”

        真正的飞天!是那能舞的女飞天么?乾闼婆的妻子?可是她为何手执琵琶,善歌的应该是她的丈夫乾闼婆才对啊!

        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却已看到了站于一旁的我,眼神中陡然闪过一抹惊诧的亮光,款款排众而出。

        许是她那种庄严与妩媚的美态,大大地震慑了在场的众人。虽然已将她视作是杀死了杜艾的凶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拦阻,让她笔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位姑娘,”

        她热切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见过你的,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你的灵魂飞到西天,曾在佛陀座下许过愿的,对么?你那时的神通,好象很是不低呢。我还记得,你当时对佛陀说……愿意封存自己所有的法力,并以沉沦无间道中五百年的磨难,和漫长无期的等待,只求与你的爱人结一生情缘……”

        她微微地眨了眨那涂以金粉的双眼,直视我的眼光却如孩子一般的纯净:“啊,现在,该是好多年过去啦,你的爱人,可找到了么?”

        刹那间,有无数的画面从我的眼前飞掠而过,我心中一痛,竟然是无法回答。

        室中众人的眼光,不由得都转到了我的身上。

        良久,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那一世……那一世我是找到了,可是,只有短短的四十年……我与他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想要彻底忘记所有的爱恋和痛苦;所以,我后来再也没去找寻过他……”

        她有些失望了,喃喃道:“不对……如果你真的爱他,你该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啊……”

        我一阵莫名的心痛,微笑道:“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订婚了……是华岳的少君金虹三郎……”

        当啷!却是冥夜手中把玩的那柄匕首——辛夷的那一把,不知他何时拾了起来——落到了地上,声音极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冥夜的脸色更加阴沉下来,他重重地打量了我两眼,道:“这个故事么……本公子好象也听说过……”

        林宁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便转过身去,俯下去仔细地察看辛艾的伤口。

        那一眼极快、极快,如浮光掠影一般……快到连我都说不出来,在那飞快的一抹眼光之中,竟会有着怎样的一种深深的涵义。

        我望着那美艳的紧那罗:“紧那罗姑娘,你不在西天佛界,却来到这九嶷山中做什么呢?”

        她淡淡地笑了,仪容典雅,当真有几分佛菩萨的气息:“我在西天佛界,日日飞舞于宝幡之上,向诸佛敬献香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原也没有想过,生命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境遇……直到那天,有一位名叫那修的天魔,打破了西天净土的宁静。他自恃法力的精深,是专门前来挑战佛法的。他打败了许多的罗汉和菩萨,然而法力无边的佛陀,最后终于以莲花降服了他。佛陀封住了他的法力,然而因为他的博学多才,便令他在西天专门谱写诸般神曲。

        你们方才所说的‘天香令’,便是那修的杰作呢……”

        辛夷冷笑一声,转向林宁说道:“大司命!这妖孽可不自己招认了么?她既是知道‘天香令’,哪里有不会之理?”

        林宁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开言,温言对紧那罗道:“那姑娘你又是怎样从西天佛界中出来的呢?”

        飞天为佛界之神,等闲根本不能履足尘世。这紧那罗却来到此处,又藏身画中,显然并非来得正大光明。但林宁的言语之中,却小心地没有说到那个“逃”字。

        紧那罗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佛界中呆了一百三十二劫之后,渐渐地与我熟悉了。那修极擅绘画,有一天便为专门为我画了一幅小像。有时候我困了之时,也会飞入画中歇息。

        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法子,恢复了自己的法力,那修竟打算要从佛界之中逃走。虽被守护金刚发现,他也受了重伤,但他当真了得,终于还是逃了出去。当时他顺手拿走了我的小像,我恰在画中歇息,自然……便被他一起带了出来。”

        他上天入地,最后逃到一个山林极深的地方,在那里住了下来。他在此处似乎过得有些悠闲,再不东躲西藏,兴趣来时,还从画中唤我出来,与我谈论佛法义理。

        直到有一天,有个穿着墨绿衣服的男子来看他,还带了许多礼品。他一时兴起,便将我的小像赠予了那个男子。”

        我恍然大悟,问道:“那男子便是辛艾,是不是?如此说来,他是从天魔那修处得到你的画像,却根本不是从市集之上购得的?”

        紧那罗低下头来:“龙女姑娘,从那以后,我便被那个辛……辛艾携来此处啦……可是我……”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恳切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他……”

        林宁的声音传了过来:“紧那罗姑娘,你的画像被日日悬于辛长老卧室之中,即是他并非你之所杀,你也应该得知,是何人将他杀死的罢?”

        紧那罗美丽的脸上,掠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辛夷尖叫一声,双手当空绽发,幻出许多诡异而优美的手势!仿佛便在一瞬间里,竟无数藤花自紧那罗足边地上蓦然生出,迎风疾长!辛夷手势变幻万方,口中默念咒语,刹那之间,那些藤花便长成半人多高,无数藤蔓当空乱舞,宛若毒蛇一般,向紧那罗身上紧紧缠去!

        妩青失声叫道:“是草藤瘴!”

        我虽不知那草藤瘴是何类妖法,但能令这位少司命感到吃惊,绝不会是什么普通法术。

        林宁神色一动,还没有来得及拦住辛夷,却见紧那罗素手轻挥,琵琶弦响,一溜清幽悦耳的乐音,自弦上飘了出来!她口唇轻启,亦在随曲吟唱,那一串串似吟非吟的古怪梵音,和在琵琶乐音之中,愈显得温软靡糜,荡人心魄。

        在这古怪的音律之中,那些藤蔓方才逼人的杀气和威力似乎也减弱了下来,紧那罗的吟唱却仍如游丝一般,绵绵不绝。

        终于,那些藤蔓完全萎落下去,宛若无骨一般,颓然软在了地面之上。“噗噗”数声轻响,它们化为了数缕翠烟,消失空中不见。

        辛夷又要冲过来时,却被妩青紧紧拉住。她白晰的脸庞涨得通红,叫道:“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害死了他!一定是你!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抵赖么?我这便将你们的丑事说了出来!”

        她掉头向着另几位木族长老,含泪说道:“几位不是外人,叔父已然身死,我本不想有污他的名节,故此才没有把一些隐秘之事泄露出来……此时我也顾不得了!

        自叔父将此画带回紫云洞天,人便大变了模样,不但白日里精神不振,教我法术之时,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是我嫡亲的叔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能不为此担心?有一日晚上,我便以上好的灵芝,和以山中的茯苓,熬成了可以滋补血气的芝苓露,想让他补养身子……”

        “我手捧碗盏,方才走到紫云洞天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女说话之声……”

        她脸上涨得通红,道:“当时我听叔父语带哭音,竟有癫狂之象,也顾不得许多,便放下芝苓露,悄然潜入紫纱之中……”

        忽有一木族长老道:“辛夷,你当真胆大,你叔父那紫云洞天,四周虽只以紫纱遮弊,却暗自设下了多少严密的法界,便是我们也不得进去。你这样冒失,不怕被你叔父发现,从而责罚于你么?”

        辛夷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的神情,眼泪却流了下来,道:“若早知我会看到那般场景,我便死了倒也干净!”

        她闭了闭眼睛,又道:“我看见紫纱之中,这妖女的画像被高高悬在正中,我叔父也如今夜一般,身着白色内衣,头发披散,脚上连鞋也未着,居然是跪于那画像之前!”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啊”地一声,面面相觑。我虽不知杜艾为人,但从众人那古怪神色来看,此人平时行为定然甚是端方,却于深夜卧室之中,做出此少年轻狂之举,实是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辛夷咬牙道:“当时我一见之下,便觉手足冰冷,难道他竟是中邪了不成?我正待上前救治,却听他说道:‘姑娘,姑娘,我知道你是听得到我的声音,也看得到我的模样的……自我那日得以聆听到你琵琶奏出的妙音,看到了你颠倒众生的容貌,我这颗心……便再也不在我的身上啦……’”

        她这几句话模仿得极象,说话人那种绝望而热烈的爱恋之情,只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已是流露无遗。

        辛夷顿了一顿,眉间羞怒之色陡然涌现,又道:“他疯疯癫癫,翻来覆去,只是说这几句话。到得后来,居然是涕泗横流,整个人瘫倒在地,当真丑态百出……”

        “我本以为他独居空虚,不过是在宣泄发疯罢啦……那画中人虽然美貌,但画卷却全无邪气,是以无论是我、甚或是族中长老,虽也曾见过那画,却从未起过疑心……

        直到方才大司命慧眼识妖,居然发现这画中当真藏有妖魅,我这才想起当日情景,便能断定,我叔父必为这妖女所害!”

        妩青忍不住问道:“大司命,这画确如辛姑娘所说,毫无妖邪之气。可你是如何看出,这画中之人竟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