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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为什么还要安排我去住父亲住过的地方?

我不明白,我却不能问。如果真的要父债子还,我愿意把父亲欠他们的全还清。无论我的父亲是不是值得我这样。

只有这样了,我才能问,也只有这样了,我才能问出一点头绪,才能靠那仅有的头绪把我的父亲带回到我母亲的坟前。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忆兰。如果我告诉了她,她就不会再也忍不住去找她的嫂子,她就不会对她嫂子道:“嫂子,你管管来福吧,我和寻欢又不是犯人,他怎么可以那样监视我们?你给爸妈谈谈吧,寻欢真的没有老婆,更没有孩子。我解释了那么多遍了,我以为过段时间他们就会消除对寻欢的误会,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可是为什么都这么多天了,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忆兰太单纯了,一个能做公司总经理的女子是不应该单纯到如此地步的。果然那天早上她对我隐瞒的就是因了来福的挑拨,她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她因简单的事情对我隐瞒,因简单的事情替我担心。

可是她的嫂子能像她这样单纯吗?在她和来福两个人面前,她的嫂子能摆得正内心的天平吗?

我不去看她嫂子,看了也无用。她嫂子永远是那种高高在上,漠然得让人无法走近的人。再说,那晚我怎样焦急的拦下了她的车,她一定还记忆犹新。在这个世上,有几个男人会那样别无用心的助人为乐?她岂会相信我的解释,她又岂会相信忆兰不是被我的花言巧语朦蔽了眼睛?

我只拿眼睛去看站在一旁的来福,我想看清他此时会是怎样一张丑恶的嘴脸。没想到那张脸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厌恶。起初他面呈得意之色,估计他一定自信她的表姐只会偏向他,万万没有偏向忆兰的可能。估计他一定在为自己哈叭狗似的跟在我和忆兰身边所取得的光辉业绩沾沾自喜。然而当他看到忆兰满眼怒火的瞪着他时,他那得意的神色一瞬间便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巴巴的讨好的笑。

既然要故意捣乱我们,那么他就该和忆兰的眼睛针锋相对。我也是个在女人面前软骨头的男人,但就是在柔娜面前我也没像他那么奴颜媚骨过。

我很瞧不起他,他的这种表现让我非常反感。我不知道他那双常常对我怒目相视的眼睛怎么可以如此下贱?

我转身走了。在他们最专注又最不屑于顾的时候我转身走了。

我独自走那些绕来绕去的过道,用眼睛去瞟那些没有关好的门。我是在想,我的父亲既然在这里住过,无论如何总有个地方该留下他住过的痕迹。他是一个绘画天才,我总该在某处可以看到他留下的作品。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偷偷观察,然而我一无所获。忆兰曾告诉我她没见过什么艺术家,我没想到她家在艺术方面竟如此苍白。

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苍老,颤抖还有些沙哑。

“寻欢。”这个声音叫住了我。

我不是贼,我却像贼一样被吓了一跳。

我转过身,我看到是忆兰的父亲,他丑陋的脸正对着我。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我这些天已习惯了,那里面有种琢磨不透的东西时远时近。

如果不是我要替父亲还债,如果我不是要从这个丑陋的老头那里得到我父亲的消息,如果不是我常常不由自主的想起池艳妈妈的话,想起我妈妈在九泉下没有瞑目,我真会转身就走。我实在厌恶这个丑陋的老头。

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停下。

我望着他,尽量装得对他很尊敬。

他问:“在那个房间住了这么些天了,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想起了,我说:“有,我发现了一张撕碎的相片,相片上是个女人,似乎是忆兰的嫂子。相片背后还有反复写着的‘为什么’,是个男人的笔迹。”

他十分诧异,似乎有些不相信。

我转过头,我知道他对我父亲耿耿于怀,他又怎么可能相信我。我不企盼在他眼睛里找到丝毫信任。

我却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忆兰的妈妈。她像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忽然伫立在那里,还垂下了头。我看到她满眼痛苦,但那痛苦又和那晚出现在窗外的眼睛的痛苦全然不同。

忆兰的父亲似乎并不满意我的回答,也许他想问的也并不是这个。停了亭,他说:“有没有别的,比如一种感觉?”

一说到感觉,我便再也无法抑制,竟然毫无戒备的脱口而出:“像家,像我儿时的家!”

他一下子比我还激动,他的声音比先前还颤抖得厉害:“像家?像你儿时的家?你儿时的家在哪里?!”

是他的失态提醒了我。如果不是他想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多年前那个和我酷似的人的儿子,如果不是他惊喜于千万百计也要找到的可以寻仇的目标就要浮出水面,他怎么可能如此激动?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安排了这么多年,现在才终于起了作用。

那个房间这么多年都保持原貌,这么多年后我一到来就被安排进那里住宿……这一切都并非机缘巧合,竟是偶然中的必然。

这有点荒唐,荒唐得近乎武侠小说中的某个情节,但我不得不这么想。尽管事实已一次次证明,我从前的好多猜想最终都是错误,但我还是要这样想下去,由不得我自己。

这就好比唐三藏,明明那么多经历证明孙行者火眼精睛,却要一次次的错怪他,自己将自己送进妖魔的陷阱。这并非他太愚昧,亦不是他过分善良。是劫数未尽,九九八十一难,哪一难都得经历。

我因了自己的猜测,多了一份心思。我说出了我家的住址,但那是我和妈妈被爸爸抛弃后的住址。以前那个爸爸和妈妈朝朝暮暮的地方,我没有说出。

他听了,连声问:“是吗?你有没有记错?你确定你儿时一直住在那个地方?”

我知道他失望了,而且失望透顶。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目标,忽然又被浓浓的烟雾吞没。这种滋味谁尝识了都会难受,难受得宁愿不相信这是事实。

但我却坚定的点了点头。我咬定我一直在我说的那个地方长大。连我父亲都不知道妈妈后来带我搬了新家,更何况他?

我要把自己装成一个人,这个人与他想找到的那个人毫无关系。将来我要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向他打听我父亲的消息。唯有如此,希望才不至于渺茫。

然而,这时忆兰的嫂子却走了来,她急急的冲老头叫了声:“爸……”

我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听她那声音像是在担心着谁。难道她是在担心忆兰的父亲,她是要提醒他不要相信我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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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在心里叫了声“糟糕”,如果忆兰的嫂子能洞穿我的内心,真在忆兰的父亲面前揭穿了我的谎言。我不知道将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忆兰父亲转嫁于我身上的对我父亲的报复,将会怎样的变本加厉。

但是我却不能阻止,一场戏我已被罚下场,最多只是一个看客。忆兰的嫂子才是戏中的主角,我被她牵引着思维。除了心跳“砰砰”的等待,我实在无法将戏在忆兰父亲面前继续下去。

然而忆兰的嫂子叫“爸——”叫得那么急,等我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时,她却好半于才说出一句话来。

这是一句让我有点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她说:“爸,他和忆兰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吧……”

她还站了站,像是还没说完,却又再难继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帮我和忆兰说话,我原以为她是担心忆兰的父亲被我欺骗,没想到她担心的却是我。她之所以那么急急的叫住了忆兰的爸,竟是以为忆兰的爸又有什么要为难我。

我好感激,也许是那天我那短短的话就让她信任了我,也许是忆兰的乞求让她改变了主意,也许她想通了,爱是别人的自由,没有对错,更无须旁人去干涉。

只是她对忆兰父亲说的那句话,虽然柔和并饱含敬意,但我总隐隐觉得说到“自己作主”几个字时,我听到了掩饰不住的哀怨,像是为我和忆兰,又像为她自己。

我甚至还听到忆兰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叹息。忆兰的母亲在那边把头垂得更低。

可这些真仅仅是因了我和忆兰的事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

我望向忆兰的嫂子的背影,我以为在她那里可以找到答案。至少在我睡的那个房间里,存在着她的相片。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高傲和孤独。就是她的背影,也让我觉得遥不可及。

在我刚才对她心存感激的那一瞬,我还在犹豫我是不是该把那间卧室里的秘密告诉她。现在,我决定了。如果在那卧室里留下秘密的真是忆兰的哥哥,那么,他决不是要别人看了去转告,他一定是要自己等待,等待忆兰的嫂子去发现。那么一个高贵的女人,她也一定不习惯别人的帮助。何况那是她和她丈夫的情事,更容不得外人插手。

我不知道来福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了刚才忆兰嫂子的那句话。他那么气愤的对忆兰嫂子道:“表姐,你怎么可以帮一个外人?!”

忆兰的嫂子没有回答他,只拿眼睛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的从他身边擦肩而去。

就那一眼,便让来福再不敢埋怨,乖乖的低下了头。

那一眼好冷,高高在上又充满了蔑视和嘲笑。

一直等忆兰的嫂子的脚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屋子里的不知什么角落,来福才抬起头来,刚才还可怜巴巴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凶光,咄咄逼人的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