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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弹 锋回路转时



        傅轻尘站在人群之外,抬起下颌。

        只见躯干被缚,高悬于城楼之上的傅轻瞳嘴唇裂血,紧闭双目,凌乱的乌发上挂着失去了水分的菜叶。仿佛早已对下方的漫骂与唾弃失去了知觉。

        那样死寂与心灰的神情,何曾于她那神采飞扬的面上出现过?是阅尽了千帆而过的死寂,是对世事不再抱有幻想的心灰。

        傅轻尘心下一痛。推开众人,大步走向前。

        周遭的声响霎时湮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于他的身上。

        一道青影,于风中飞扬的衫裾。一副容颜,于世间无有的清绝。一步,一步。坚定地,无悔地,走向那个垂死的躯体,眼中却带着满满的心疼。

        他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但仍是高高地伸出手,努力地向她伸出手,仿佛要以自己单薄的胸膛,向眼前的少女给予勇气与希望。

        他说:“瞳儿,别怕,你还有我。”

        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遗弃了你。

        瞳儿,至少,你还有我。

        所有的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青衫男子,却无人上前阻止。只见他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站立着,仿若一尊亘古不变雕塑。口中不断地向傅轻瞳重复着相同的话:

        “瞳儿,别怕,你还有我。”

        “瞳儿,别怕,你还有我。”

        “瞳儿,别怕,你还有我。”

        倏然,两滴清泪落在他的面上。

        只听得傅轻瞳终于哑着嗓子,轻轻说道:“哥,对不起。”

        越来越多的泪水落在傅轻尘的笑靥上,他却不加擦拭,只是那样微笑着向着自己的妹妹。

        傅轻尘笑得如消融冰雪的春风,他说:“瞳儿,你可记得我们少时的约定?从今以后,我带你千行扁舟,青丝勒马,赏遍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珍馐。逍遥一世,可好?”

        就像是多年前一般,丰息的青草都带着泥土的芬芳。

        略带些稚气的傅轻尘倒骑在一只小毛驴上,抱着扎包包头,尚且年幼的傅轻瞳。他弯起一双桃花眼,捏着她的嫩脸,逗道:“瞳儿,待你长大了。我带你千行扁舟,青丝勒马,赏遍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珍馐。逍遥一世,可好?”

        那时的她亦是懵懂,只顾着伸出手指揪着他的长发,歪着小小的脑袋却不曾点点头。

        再后来,开始想要追着他跑,想要让他实践自己的诺言。却终是在某一日于那个酒嗣撞见了息潋,第一次的情窦初开,第一次的弥足深陷。

        傅轻尘的那句承诺不再于她有那般重要。

        今日,傅轻瞳再忆起此幕,直难过地将头垂在胸口,因不断压抑着哭泣而浑身颤栗着。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手中的菜蔬纷纷落地。

        就在此时,几个不知哪边冒出的混混地跑进人群中煽动起来,将手中的鸡蛋直直地扔向他:“这是妖女的哥哥!不是个好人!”

        “别在那假惺惺了,去死吧!”

        一些无知的百姓再次被煽动,纷纷捡起了脏物又掷了过去。

        傅轻尘那一身本是整洁如新的青衫溅上了淅沥的蛋清。如瀑般的乌发上落下蛋黄的痕迹。他只静静地站在那,承受着这一切,始终仰头望着始终不曾睁眼看他的傅轻瞳。

        他问自己,若是当年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早早地将她带出丰息,一生纵情山水。她是不是就不会遇见息潋,不会因息潋而吃了那几年的苦,不会为了息潋来到日曜。亦不会到如今这般田地。

        到底是自己错了,抑或是命中注定。

        傅轻尘眼眸黯然。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直逼而来,一道赤红色的身影急掠而至。

        只见骑在马上的红衫男子见了眼前的一切,霎时目露寒光,手中的长戟狂暴地扬天一划,一个混混的首级随着一道血线迎天而起。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滚落于众人面前。

        尖叫声四起。

        只见红衫男子又恨极了一般怒杀了几名闹事的混混,将那鲜血淋漓的长戟指向众人,怒喝道:“滚!”

        众人惊慌之余四下逃窜,踏出一地的烂污。

        姬流觞从马上一跃而下,急急地走向傅轻尘。他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淡淡地站在那里。清风拂过他肩头的长发,轻轻扬扬,亦美好得不真切。

        纵使有赃物污了他的衣裳,却掩不了他那如仙子般的出尘与风华。

        路途因那些脏物而泥泞,姬流觞走得急,险些趔趄。

        傅轻尘闻得声响,转过头来亦看着他。那一双桃花眼中平静无波,目光如同看破了世事一般地淡然:“流觞,可是苏无翳派你来的么?”

        “不,是我自己。”姬流觞上前,一把握了他的手,神色激动,“快,我带你们出城!”

        “何苦。”傅轻尘笑着摇摇头,轻轻挣了他的手,“快些回去。不要白白断送了你的前程。”

        “若不走,便真的来不及了!”姬流觞将手中长戟飞射而去,断了傅轻瞳的绳索,飞身而上将她接于手中。

        正待他将傅轻瞳交于傅轻尘之手时,机敏异于旁人的耳朵却听到了有规律的嗡嗡声。他知道,远处有大队人马正向此处逼近。

        “到底是晚了一步。”姬流觞站直了身子,一支长戟顶天而立。红衫于风中狂舞。

        “姬流觞。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冷语由远及近,只见得那马背上的男子冷了一张面容,勒了马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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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息国,御书房。

        一名灰了大半的头发,着深紫鹤氅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跪倒于锦毯之上,口中道:“微臣的大儿轻尘性子散漫,难成大器。如今能倚重的的止有瞳儿一个女儿,她常欢膝下,孝顺难寻。望大王能救她于水火,臣定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玉座上,一脸干瘪,双颊深削的丰息王手指敲桌,拿一双仍精亮的狐狸眼瞥了他许久,忙让身旁的宫人将他扶起:“快快请起!傅相何必行此大礼?”

        “求您……大王……”傅临川抬起脸来,眼下的阴影浓重,憔悴沧桑,看上去竟是比前日苍老了十岁!他在宫人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坐在木椅上,口中仍不住地求道。

        “傅相。”丰息王摊开双手,一脸为难,“瞳儿的事我亦有所耳闻。不过,她是以奸细的身份被捉,日曜的百姓正是同仇敌忾之时,气势正盛。若是我国贸然起兵,势必会引起两国交战。而日曜自从破了燕侗后,国力大强。以我国现在这般状况……咳咳!”

        丰息王边说边一手揉着着太阳穴,连连摇头。似有痛疾。气息亦开始浑浊。立于一旁的宫人忙端上了早就预备的药汤。

        只见他那只枯手有些哆嗦地接过药盅,皱着眉抿了一口,刚放下便有宫人忙上前替他抚平气喘不已的胸膛。

        傅临川在这朝廷之中激荡了半生,怎会不晓得丰息王的言下之意?心灰之余起身弯腰作揖:“大王,还请保重龙体……”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对了,爱卿,本王刚才说到哪了?”

        “大王龙体要紧。”傅临川垂着头,双眼看向地面,面上并无表情,“微臣家中琐事,还是由微臣自行处理罢。”

        “也罢,若是傅相有需,千万要向本王提出。”

        “谨遵旨意。微臣……告退。”

        傅临川慢慢地退身而下,正欲跨出房门,却见四王子息潋蹙了眉,似是思虑他事而来。

        “四王子殿下。”傅临川向他轻施一礼,面上悲戚却不得不压低了嗓音,“看在昔日瞳儿与你的情分上,请您替瞳儿……”

        息潋忙扶起他,笑容温和:“傅相,瞳儿的事,我听说了。我此次前来,正是向父王他……”

        “是老四来了么?”丰息王的话语中含着喜悦,全无了刚才的病恹之气。

        息潋安抚地轻拍了拍傅临川的肩膀,回头答道:“正是儿臣,父王。”提起衣摆跨进门去。

        “老四,父王果然不曾看错于你。华国终于答应将公主潆初嫁于丰息了!”丰息王的那句话,清清楚楚地落于傅临川的耳中,他突感此事再也无望,仿佛眼前莽莽地黑了一片。一个趔趄,忙伸手抓住廊柱。

        “父王,儿臣想求……”

        “还有何事比得此事要紧?老四,你可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

        是夜,傅临川在家中吐了血,一夜白头。

        次日,他向丰息王递了告老归乡的奏折。

        日曜都城,青阳。

        苏无翳高高地坐于马上,一双冷冽的凤目看向被军队围在中央的三人。只见傅轻瞳受了此般日晒的折磨,躺在傅轻尘的怀中,早已昏死过去。

        本是鲜润如花的面上,苍白了一片。

        “王,请你饶了傅轻尘!”姬流觞一咬牙,扔了武器,大步向前,单膝及地。

        “你都自身难保,何来顾得及他人?”苏无翳眯起一双凤目,喝道,“拿下!”

        众士兵拿了粗铁链,将那姬流觞捆了个结实。

        “为什么不抵抗?”苏无翳似笑非笑。

        “因为你是我的王。”姬流觞抬起下颌,道,“就算你让我死,我亦不会眨眼。”

        苏无翳摇摇头:“你来救他二人时,可曾想过,我是你的王?”

        “一直都想过,为你着想过。”姬流觞拖着铁链,缓步走过他的身旁,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所以傅轻瞳,不能死。”

        苏无翳怔了怔,敛容,向傅轻尘遥遥地伸出手:“把瞳儿还给本王。”

        不容反驳的命令。

        傅轻尘摇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莫明的笑意:“苏无翳,她是我的妹妹。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

        “她是通敌的奸细,生死都由不得你来干涉!”苏无翳恼怒,策马向前,停步于傅轻尘的身畔,突地低语道:“她是本王的人。她是生是死,是放是留,本王自会处置。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最好将她交于我。”

        “苏无翳,我能信你几回?”傅轻尘冷笑道。

        “你没得选择。”苏无翳笑得自信,以迅疾之势伸手抓向傅轻瞳,还未等傅轻尘有所抵挡,他便已将她带到马背之上。

        因是躺着,她长长的发垂落下来,掩了面容。她在昏迷中蜷缩着靠在苏无翳的胸膛上,以寻求最温暖的姿势。

        傅轻尘当时的失神,是因为听得她口中模模糊糊地喊着一个名字:“翳。”

        苏无翳的“翳”。不在是息潋的“潋”。

        在日曜这几个月竟能让那痴心的妹妹变了心意。傅轻尘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傅轻尘走在队伍之中,并未被束缚住。他不住地看向苏无翳,只见他让军队皆放缓了脚步,策着马缓步而行的,似是生恐怕惊扰了怀中昏睡着的傅轻瞳。而他看着她的眼眸,分明有了一丝柔情。

        这就是日曜的王。

        我行我素,反复无常。

        却让所有的人对他死心塌地,效忠至死。

        而瞳儿遇见他,终究是幸,还是不幸。聪慧如傅轻尘,亦只能猜中开始。

        只是在这莽莽天下,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许多人,只要一踏入这天下的旋涡,纵使再超脱,那千行扁舟,青丝勒马,赏遍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珍馐。逍遥一世,只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