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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春天,爱,都与您同在!”

送日记本时,他是避着尚武强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却在掩体工事里撞上了一个掉队的缅甸军官和一个英国盟军少尉。那个英国盟军少尉叫格拉斯敦,缅甸军官的名字却忘记了。他当时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们解释说: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和那个缅甸军官听说后,也参加了祝贺。他们用军用茶缸共饮了一瓶英国香槟。后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说,他也得给曲萍小姐送点什么。他从工事里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结果,日军飞机空袭,一颗炸弹落到了少尉身边。少尉手中握着一捧还溢着浆汁的鲜花,倒卧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茎上也沾满了血。

曲萍伏在这位陌生的年轻盟军少尉的遗体上一时哭昏了讨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会忘了这一幕的。

悲痛过后,曲萍怪他:

“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个英国少尉不会……”

可他为什么提起她的生日,为什么牢牢记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么?!他爱她!爱她!他甚至想:若是那个为她献身的盟军少尉变成他就好了……

枪在手中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被为爱而献身的圣洁感情激动着。他等着曲萍说出他想听到的话,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来狠狠打尚武强一记耳光。他想,只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对尚武强的一点憎恶,他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喝一声,挺身而出,进行决斗。

她刚才说过的:“不该!你不该……”

这话中浸渗着的决不会是爱情。。

思绪浑浑噩噩乱钻乱撞的时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狠狠骂尚武强一通,迎面给他几个耳光,而是扑上去,搂住了尚武强的脖子……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面前的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强都不见了。那股潮湿发腥的气味却变得更浓烈了。他压抑不住地尽情呕吐起来,把一小时前刚刚吃进肚里的稀米汤尽数泼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发现两条旱蚂蟥已钻进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没去管它。他将那支握在手中准备用来杀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对准了自己血脉凸爆的脑门。

脑海中闪电般地飞出了一片燃烧的念头:

“生命的意义是行动。不能为自己的意志而行动的生命,只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们采光了,陆续回到窝棚里的人们收获都不大,尚武强和曲萍一无所获,刘干事和吴胜男刨了两颗小芭蕉根,只有老赵头用石头砸死了两条蛇,提了回来。

曲萍很怕蛇,要老赵头把蛇扔到外面去。

老赵头憨厚地笑道:

“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头一斩,皮一剥,洗洗干净在锅里一煮,比鸡汤都美!‘,

老赵头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

“喏,我还带了包盐,正好用着煮蛇肉j  ”

曲萍道:

“老赵大爷,那你快剥,快弄,这个样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这就去拾掇!,‘

说毕,他向尚武强讨了匕首,到溪边处治那两条蛇去了。窝棚前的篝火将哗哗流淌的溪水照得闪闪烁烁。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窝棚中飞。

这时,吴胜男科长发现,齐志钧没回来,脱口问道:

“小齐怎么没回来?你们谁见到他了么?”

大家都摇头。

“会不会出什么事?”

尚武强想了想,对吴胜男说:

“你们收拾一下,准备休息,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刘干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围找一下!”

曲萍从地上爬起来说:

“我也去找!”

尚武强严厉地道:

“你不要去,好好休息!”

曲萍虽说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尚武强和刘干事出去之后,沿着小溪上下,窝棚四周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见时针已指到“12”上,才和刘干事一起回来。

窝棚里的吴胜男、曲萍和老赵头都还没睡,他们还在跟巴巴地等待着齐志钧。

尚武强估计齐志钧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想用枪声给齐志钧提供一个回转窝棚的方向。

然而,一直到天亮,齐志钧都没有回来。

天亮之后,他们又分头去找,依然没有找到,既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体。

尚武强和吴胜男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刘干事和老赵头继续寻找、守候,其余人先走一步,寻找下一个宿营地。

在茫茫湿雾中上路时,曲萍默默哭了,她担心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同学再也回不来了……

第三章

闭着眼睛,食指搭在枪机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声爆响之后,他就会像烟一样消散掉,这或许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不听指挥的手却在那里抖,太阳穴被枪口压得很疼、很痛。这疼痛动摇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惧地想:假如他一枪打不死自己呢?他会怎样地痛苦,怎样在在血泊中挣扎?再说,谁又会知道他是为她而死的,为神圣而纯洁的爱而死的。尚武强会骂他是孬种,就像骂那个郝老四一样。他的死并不能证明他的爱情,也不能证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说不定连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说明了他的软弱无能。

他拼命为自己寻找着活下去的根据。

再说,世界决不会因为他高尚的死而变得高尚。这个迷乱的世界过去不是高尚的,现在不是高尚的,未来也决不会是高尚的。他死了,这个世界上依然充满战争、灾难、格杀、暗算,血腥的阴谋,阴险的叛卖,明目张胆的抢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

不!

他不死!

他不能死!

他还要硬下心肠,和这个世界决斗,击败它,占有它,或者是毁灭它!他要使自己坚强起来,恶毒起来,只为自己的生存和胜利而行动,而抗争。

他进一步说服自己。

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愿自毙,决不是因为软弱。他很坚强哩!从最后一夜埋葬郝老四开始,就很坚强了。他不是反叛过尚武强么?不是已经开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动了么?他为什么要死呢?他的腿并没有被打伤,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他还没像郝老四那样享受过人生呢,他还只有二十三岁,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

“傻瓜!笨蛋!糊涂虫!”

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声。

他将枪上的保险闭合了,机械地将枪放入腰间的枪套中。

生命重新变得像整个世界一样贵重。

他开始卷起裤腿,对付正在吸吮着他生命浆汁的蚂蟥。那两只趴在他小腿上的蚂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带着吸盘的半个身子已钻入了他的皮肉中。他点起一缕带怪味的干藤,熏了好一阵子,才把它们从腿肚上熏下来。

他把沾着自己鲜血的蚂蟥,提到一块石头上,恶狠狠地用脚去踩、去碾,仿佛踩着、碾着一个肮脏的世界。

他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意。

毒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乱叫,对着他裸露的头部,脖子和手臂频频发动攻势。他认定,它们是蚂蟥卑鄙的同盟者,双脚踩碾蚂蟥时,两只手也挥舞起来,“劈里啪啦”,在脸上、脖子上四处乱打。

他打得疯狂。

扑腾了好一阵子以后,他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强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潮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强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干,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