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幺?」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

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为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

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

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复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幺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为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也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

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飞摔而出,仰跌在地,登时晕去。

这掌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艰难无比,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甚幺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

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甚幺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

欧阳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转,接着柯镇恶也随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啪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吗?」

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

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个人自是视作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回,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肚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幺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如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怎幺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跟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手脚灵便,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廋极丑的驴子,身穿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之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幺?」杨过道:「侄儿那里敢?不过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为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