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幺?」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找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幺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觉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君臣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们出力,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就算送了性命,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师父的新传人,委实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冯师哥是忠义之人,不忘师恩,是我辈的模范。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全无家国之情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傻里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心中怦然而动,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赤练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为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

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幺闹着玩?」

杨过那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幺?」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鸟鸦吃你的肉。啊!

啊!啊!」学着乌鸦叫声。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为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甚幺?叫甚幺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颠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洒,此刻状如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幺?是姓梅幺?」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风。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遭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里?」

傻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幺?」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幺?」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鬼啊!」  杨过此时那里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遭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幺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觉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都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无伦次,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不忍。

程英见杨过仍神情激动,喘气急迫,又走近一步,说道:「杨大哥,我有句话跟你说!」

杨过回过身来,慢慢调匀呼吸,道:「请说!」程英道:「杨大哥,父仇不共戴天,自然非报不可。我只劝你一句话。」杨过道:「程师姊,你的好意劝告,我自然要听!」程英正色道:「杨大哥,咱们这次不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杨过收起了脸上一丝笑容,说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胡乱叫你『师姊,姑姑』,都是开玩笑。」他乘此机会,要令程英别生误会,神色郑重的道:「在我心中,我真的当你是小妹子!我对你一片真心。我的性命,我早给了我姑姑啦,不能再给你。除此之外,你说甚幺,我就全听你的。」程英道:「杨大哥,多谢你啦。」伸出右掌,掌心向上。杨过伸掌在她掌心轻轻一击,随即翻掌,掌心向上。程英也在他掌心轻轻一击,翻转手掌。杨过又她掌心轻拍一下。此之谓「三击掌」,宋人意示立誓,三击掌之后,所言所绝决无反悔。

程英道:「杨大哥,父仇当然必报。不过请你答允我一句话。」杨过道:「你说好啦。」程英道:「我那个傻师姊为人憨直,说的话决计无假,不过她神智不清,有些事缠夹之极,也说不定把事情弄错了。我不求你不报仇,只求你动手之前,三思而行,想想我劝你的话,会不会找错仇人?要是找错了人,那便如何?我只求你答允我,临到动手,须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这一出手,必得决无反悔。」杨过道:「小妹子,你这话是为了我好,真正是金玉良言,我必定牢记在心,决不有违。」

程英道:「大哥,你一切保重,敌人厉害,事事小心。报仇大事,十年未晚,未必定须争这一朝一夕。多等得十年,你的武功长进了十年,仇人却老了十年。今年报不了仇,十年、二十年之后,可就易了!那时候彼消我长。咱们当求必成必胜,更须不找错了仇人要防犯错、要戒心急。」杨过点头道:「对!对!我的小妹子真聪明。」伸出手臂,轻轻把她虚搂了一下。程英突然满脸通红,眼光中全是温柔神色。

杨过呆了半晌,挥手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夹,那马疾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

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连母亲也绝口不说父亲之事,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害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惨。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谛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上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名手持空矛的武士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啪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