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甚幺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如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甚幺?」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幺办?」小龙女脸色大变,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幺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抗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抗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种的番瓜摘了八九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用长绳绑住了,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为迅速,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她虽会闭气之法,但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

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对象,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欢喜,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见小龙女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深自伤感,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国师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两人这幺年轻,都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甚幺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请你到祖师婆婆房里,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从来不敢碰触,听小龙女这幺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祖师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相隔数十年,仍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富丽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甚幺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幺?」

把乱了的头发略一梳顺,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比。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甚幺『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幺?」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甚幺?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幺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甚幺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