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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这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见到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语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一觉醒的时候,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使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恐怖起来。心中可以藏着一切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

    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恐惧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使她的血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面前出现:四匹嘶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招招手:

    “抓紧!抓紧!你可以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团。大渡鸦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伏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一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害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

    “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能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来。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辨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只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国,接受慈悲,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一样。她只能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老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过了一整年。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找了一整天,也没有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然现出红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射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④。《圣经》摊开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⑤!”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有许多事情就是偶然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灵对她说: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是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砌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还给她,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当人们在人世间作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

    ①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

    ②安徒生写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他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蒂勒(J.M.Thirle)的两句诗:

        如果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晚上在沼泽地里叫,

        第二天的太阳会很明朗,对着玫瑰花微笑。

    ③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2月2日,即圣母马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献主节”等。

    ④古时的《圣经》像一个小匣子,不念时可以用扣子扣上。

    ⑤见《圣经·旧约全书·约珥书》第二章第十三节。最后“归向上帝”这句话应该是“归向耶和华你们的神”,和安徒生在这里引用的略有不同。

  孩子们的闲话

    一个大商人举行了一个儿童招待会。有钱人的孩子和有名人的孩子都到了。这个商人很了不起,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曾经进过大学,因为他的和善的父亲要他进。这位父亲本来是一个牛贩子,不过很老实和勤俭。这可以使他积钱,因此他的钱也就越积越多了。他很聪明,而且也有良心;不过人们谈到他的钱的时候多,谈到他的良心的时候少。

    在这个商人的家里,常有名人出出进进——所谓有贵族血统的人、有知识的人和两者都有的、或两者完全没有的人。现在儿童招待会或儿童谈话会正在举行,孩子们心里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们之中有一位很美丽的小姑娘,她可是骄傲得不可一世。不过这种骄傲是因为佣人老吻她而造成的,不是她的父母,因为他们在这一点上还是非常有理智的。她的爸爸是一个“祗候”①,而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职位——她知道这一点。

    “我是一个祗候的女儿呀!”她说。

她也很可能是一个住在地下室的人②的女儿,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安排自己的出身。她告诉别的孩子们,说她的“出生很好”;她还说,如果一个人的出身不好,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前途。因此他读书或者努力都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一个人的出身不好,自然什么成就也不会有。

    “凡是那些名字的结尾是‘生’字的人③,”她说,“他们在这世界上决弄不出一个什么名堂来的!一个人应该把手叉在腰上,跟他们这些‘生’字辈的人保持远远的距离!”于是她就把她美丽的小手臂叉起来,把她的胳膊肘儿弯着,来以身作则。她的小手臂真是非常漂亮,她也天真可爱。

    不过那位商人的小姑娘却很生气,因为她爸爸的名字是叫做“马得生”,她知道他的名字的结尾是“生”。因此她尽量做出一种骄傲的神情说:

    “但是我的爸爸能买一百块钱的麦芽糖,叫大家挤作一团地来抢!你的爸爸能吗?”

    “是的,”一位作家的小女儿说,“但是我的爸爸能把你的爸爸和所有的‘爸爸’写在报纸上发表。我的妈妈说大家都怕他,因为他统治着报纸。”

    这个小姑娘昂起头,好像一个真正的公主昂着头的那个样子。

    不过在那半掩着的门外站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正在朝门缝里望。这小家伙是那么微贱,他甚至还没有资格走进这个房间里来。他帮女厨子转了一会儿烤肉叉,因此她准许他站在门后偷偷地瞧这些漂亮的孩子在屋子里作乐。这对他说来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啊,如果我也在他们中间!”他想。于是他听到他们所讲的一些话。这些话无疑使他感到非常不快。他的父母在家里连一个买报纸的铜子也没有,更谈不上在报纸上写什么文章。最糟糕的是他爸爸的姓——因此也就是他自己的姓——是由一个“生”字结尾的!所以他决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这真叫人感到悲哀!不过他毕竟是生出来了,而且就他看来,出生得也很好。这是不用怀疑的。

    这就是那个晚上就是这个样的事情!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已成了大人。

    这城里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它里面藏满了美丽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来参观一下,甚至住在城外的人也跑来看它。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些孩子之中,谁能说这房子是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