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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以,两家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罢了。

虽然主人们没什么来往,但在两家做事理家的佣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时常传派消息、互通有无,有关隔壁邹先生种种的小道秩事就传进了主人耳朵里。原来,隔壁屋主就是台湾食品业界里数一数二的大亨,邹隽易的公馆。

年纪近三十、且接手家族企业多年的邹叔叔,风流倜傥,前前后后共娶了三任老婆,与家中长老同处一室。大老婆孕有一女叫邹娴,其后便因流产多次,最后经医生诊断,被宣告不孕。这种宣告,在邹家那种有钱家庭里,不啻是将大老婆活生生地打入冷宫、冻结起来。在孕子无望、自我责难、公婆谴责的目光与丈夫三心二意花心的重重压力下,遂教她对姻缘心灰意冷,转向宗教的抚藉以求得生活平衡,以后便长年吃斋礼佛,不问红尘俗事。

于是,邹叔叔便堂而皇之地将外面的情妇与刚出生的小女婴带回家里养,据说那时邹叔叔潇洒不羁,然而偏偏第二任老婆在婚后不安于事,在外怀了野种,被公婆扫地出门。

不到半年,邹叔叔又娶了新太太,这位新太太的身分大有来历,是原配的小堂妹之类的人物,年纪轻得不得了,只有十七岁,但是精明干练,指挥家务、管理家中人事自有一套方法,上不得罪姑翁,下不惹触年纪尚幼的千金小姐,对待大姊的方式敬如萱堂,逢年过节,必设筵款待宾客,虽然不曾过问丈夫的事业,但却在无意间挽救了他们牟家老小的运势。

这又得说回她爸爸牟冠宇头上了。

此事导缘于为盼尚未出生的前四年,那时爸爸慷慨允诺,愿帮一个交往多年的好友作保。岂料事有变故,友人经商失败、恶意倒债后潜逃国外,积欠下近千万元的庞大债务,全数丢给她爸爸扛。

那时,她爸爸的公司才刚起步向不过五年,就算结束公司营运,清算帐务、分配股资还给投资人,变卖乡下的不动产、车子、房子,及母亲的嫁妆──珠宝首饰,孑然一身后,还是付不出另外两百万元的债务。

那时已七岁的大哥不得不从私立小学辍转,改念公立小学。眼看银行、债权人天天来叫嚣、索债,法院查封的日子就要逼近时,忽然间,有人伸出援手了!是隔壁邹叔叔领著分挽近三个月的邹婶婶,提著大包小包的礼物来访。

原来嫁进邹家一年之久的邹婶婶终于传出喜讯了。

邹婶婶怀孕期间,她妈妈常去隔壁的大院串门子,三不五时就炖些滋补的膳食、带些育婴须知过去供邹婶婶参考。

邹婶婶贮盆当日早上出外散步。回家途中胎动,倒卧在牟家大门前,凑巧妈妈要出外接儿子下课,见状临危不乱地通知邹家送医,这才没误了时间,教邹婶婶幸运脱险,顺利产下一子。

邹叔叔得子有望,喜不自胜,再加上有邹婶婶在旁鼓吹、为牟家美言,大富翁他心一宽后,不挑一眉地允诺,要替牟家解除困境,以表示谢意。

听老奶妈说:那时爸爸的表情是浑身僵硬,差点便要昏厥过去。

他以为自己在作梦,要不然就是隔壁邹先生的脑筋不正常,乱开空头支票!毕竟对方虚度三十一年,才盼到一子,也难怪他说话颠三倒四。妇道人家只不过交换个照应,顺手之劳地扶了对方一把,哪里值得这样言谢。所以他也不便扯破脸,仍然按捺下忧心如焚的焦虑,听著老婆和他们这对贵夫妻东南西北地谈些言不及义的育儿宝典。

没想到邹隽易一吉九鼎,像变魔术般地在一周之内帮他摆平了这场浩劫风波。从此以后,爸爸将事业收了起来,转而投效邹家门下,甘愿做个无大志、却力拚放犬马之劳的小主管,并且把那个男婴视为牟家的救星。

家里有好吃的,一定先送至邹家尝;有好用的,一定先给他的救星用。真可惜,无法将邹怀鲁全身镀金,像个小活佛似地供在自家佛桌上,天天顶礼膜拜。

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自从隔壁奶奶来说了三次媒被她拒绝的这三年来,爸爸一反常态不再为他的小活佛美言,反而开始在她耳边叮咛这、叮咛那,大谈男女有别的礼数,教为盼不得不压抑下自己的感觉。再加上两家住得那么近,只隔一道墙,既然邹怀鲁不再来找她聊天谈心,她也不屑和他牵扯不清。

※※※

“为盼,你在哪里?看见定中了吗?”

是她大哥牟允中的声音!

自从三年前娶了邹怀鲁的姊姊后,他们就搬出去自力更生,不靠关系地自创一间规模不小的骨董店,笃实的他从不贪图能在邹氏家族企业里谋个差事做;当然,这便成了他与老婆之间最难沟通的芥蒂之一。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大哥非常英俊,其英俊的程度已到令她那个貌美如花、令人惊艳的嫂子坐立不安了。再加上骨董商人算是自由业者,大陆、欧陆各处跑,行踪又难以掌握,所以她嫂子近年来有一点不可理喻。

唉,这也不能怪娴姊姊神经质,还不是又倒楣地被邹怀鲁那个家伙克到了。反正只要诸事不顺、谋事不彰的话,牟为盼一定全部栽赃到邹怀鲁身上。

牟为盼看著尔雅不凡的大哥探头进来,洒脱地回道:“没有!查掀看看他有没有睡到床底下。”

半夜钻进床底板睡是牟定中的恶习,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染上这样子的毛病。

总之,应该还是同个原因,被邹怀鲁那小子克到了!

“我到处都掀过了,连五斗柜、衣橱都没放过,还是没见著他的鬼影。现在才八点,他能上哪去?”

“嗯……”

“为盼……”大哥的音调微扬,半威胁半逼供做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啊!他也许去嘘嘘了。”牟为盼从小就不擅长编谎,一但编起谎来,是牛头不对马嘴、文不对题。

“嘘那么久了,还没出来吗?他夜里的半天水囤积量还真是大呢!”

“还好啦,比不上石门水库的。”牟为盼想装傻蒙骗下去。

牟允中看著一直躲避他目光的妹妹咬著唇,想从脑袋里榨出一些合乎逻辑的馊理由,不免同情的说:“好了,好了,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小心脑袋爆掉。”

牟为盼支吾半晌后,嗫嚅的问道:“哥,如果……如果小哥他……逃婚的话……会怎么样?”

“会怎样?不会怎样的,花轿自然还是有人照抬,顶多把新郎的名字改成邹怀鲁,新娘的名字异为牟为盼,以平息纷纷众议、遮丑罢了。”牟允中一脸幸灾乐祸。

“我不要!我不要!”牟为盼尖叫了起来,“谁说要嫁他来著?”

“这我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邹奶奶讨厌死我了,每次看到我就叫我冒失囡,我一过去,不被邹怀鲁整死,也会被她盯死,她跟虎姑婆一样恐怖。”

“自己造的孽,能怪别人吗?谁教你当著老太太的面誓死不嫁邹怀鲁,还撂下一句话:齐大非耦!奇了,我这个做了人家一辈子大哥的人,怎就不知你有这么迅速的辩才反应?”

“那又不全是我的错,五年前那老怪婆第一次来时,我才十七岁,嫌我鼻子小、个小,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头发乱得跟稻草一样。我就不信若她的头发也跟我一样剪到齐耳的话,会不像毛婆子江青。总之,既然嫌我配不上邹家,干嘛老是藉提亲来羞辱人!”

“因为她乖孙爱啊!”牟允中挖苦的说。

牟为盼的脸被哥哥的一番话惹得通红了,大叫出声,“爱个鬼!那个东亚病夫只想公报私仇,玩弄、整倒我罢了。”

“公报私仇?奇了,这话怎么解就怎么不通。他用什么公,报了什么私仇了?”

牟为盼心虚了一下,“没有啊!”但却在心里默数自己的罪状。

第一桩,她十岁时,把他的两尾小金鱼放到斗鱼小水缸内,不出一天,金鱼双双阵亡,归西赶著超生。

第二桩,她十一岁,作文课上想不出点子,心一急,便忍不住偷撒尿。别的同学讥笑她,坐在旁边的他奋身反驳说是他干的。谁要他多此一举!她恼羞成怒,当下用力推了他一把,哪知他不经摔,跌出椅子,撞著了头,轻微脑震荡。然而却住院一个礼拜!

第三桩,她十二岁,全家应邀去邹寓为他的十六岁生日庆生,哪知道他才刚许完愿、吹熄蜡灼,就摸黑偷吻她,气得她抓起蛋糕上的奶油往他脸上一抹。这一抹,在他脸上抹出了五道白痕,也让她与邹奶奶正式的结下了梁子。打那一回起,邹奶奶视她如魑魅魍魉,撞著她如临妖魔鬼怪似的,从没给她好脸色看。

第四桩,她十三岁,不名誉的十三岁!当时才国一的他们参加暑假举行的自强活动,分组活动夜游时,他们竟然脱队迷路了。那时他已十七岁,却白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方位,教他俩得窝在荒郊野地露宿一晚,隔天才被搜救人员寻获。

这一晚下来,导致他旧疾复发、支气管出状况,于是在邹奶奶一声令下,他就被带回法国静养了,教牟为盼错过了跟他道歉的机会。

其实,为此她一直很愧疚,因为那一晚要不是他脱下自己的衬衫及防雨外套给她穿,紧搂著她取暖的话,罹患重感冒的人就是她了。

所以,当他走不到两天,她就开始用蚩拙的笔迹将她迟钝的表白与关心书于信上,以表示自己诚心的歉意。一天一封,连著一个月不曾中辍过,这对一向恨写作文入骨的她来说,意义是何等非凡。但是他却连一封信都不肯回给她,教她不好意思上邹家询问他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