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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要。”顿了顿,又道:“别吵我啦。闷的话,自个儿去后院乘凉。”

提议再次遭到否决,小春泄气地看着祝晶埋首写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们五天没出门了,你为什么要抄那些东西啊?主子爷又没罚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欢抄书,妳别吵我。”爹好歹是个弘文馆校书郎,因此打小他就识字,也会写字,抄这些书难不倒他。通常他两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话,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这五、六天下来,他已经抄了四、五本书,快将从恭彦那里拿来的书籍抄完了,手边已是最后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小丫头纳闷道:“这些书,咱们家里头都有啊。

瞧,右氏传、十难、毛诗、周官……家里头有的书,为什么还要特地从外面借来,而且还要抄一遍呢?”

听见小春的疑问,祝晶笑了。“是“左氏传”、“十翼”。”小春还不大会认字,打从他开始教她认字后,偶尔会把乌看成鸟,把焉看成马,闹出笑话。

“那不重要啦。”小春睁大眼睛问说:“重要的是,小公子,你为什么要特地把那些书依样画葫芦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够好看啦,不用再练了。再说,字练那么好看也没用,你又不能考状元。”

当朝科举律令里指定了楷书作为考试的正字,想要通过科举,必须要先练好正字才有机会上榜。

祝晶没想过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着,很难静心抄书,他只好先安抚道:“妳别吵我,等我抄完最后这一本,明儿个就带妳出去玩。”

“真的吗?”小春眼睛发亮地问。闲真的。”

“那小春来磨墨。”小丫头积极地接手墨条。“小公子你快点抄。”

祝晶笑着叹了口气,重新执笔誊抄。

偶尔眼酸了,就伸手揉着;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帮忙捏一捏。

抄书很累,但想到有个人也是这么做的,突然就有了继续抄写下去的力气。

他抄得专注,没注意到书房里安静了好半晌,抬头一看,才发现小丫头窝在桌脚边,歪着脑袋睡着了。

祝晶扬起嘴角,悄悄拿着毛笔在小丫头脸上画了一朵花,轻声道:“家里是有现成的书,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书送给他,他是绝对不肯接受的。这样,妳懂了吗,小春?我只是想帮他一点忙,让他有多一点时间陪我……不是不爱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们一起出门时,妳沿路都在唱歌,嗯……这样说吧,有时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头打着盹,脸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话也许入了她的梦里,也许被一阵午后的风给吹出敞开的窗外了。

“井上恭彦,那孩子又来找你了。”一名身穿时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彦房里时,恭彦正在读书。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历代皆仕宦朝廷,虽不是真正的高官门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东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习诗书,以一局中科举为目标。

年纪稍长几岁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彦同一年进入四门学馆就读,就住在井上恭彦邻近的学院里,因此不止一次看过来拜访井上恭彦的吕祝晶。

恭彦读书读得专注,没有听见崔元善的声音。

崔元善走进他房间里,捡起一张被风吹落在地的纸张,语气有些诧异地道:“嗳,这诗是你写的吗?井上恭彦?”

恭彦这才回神过来,转过头看向崔元善,连忙起身招呼。“啊,是崔世兄,请问有什么事吗?”

想起吕祝晶的请托,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张诗稿,将之搁在桌上用纸镇压住后,才说:“你那位小友又来了,正在大门外等你呢。”

“祝晶…”距离上回他来,已经过了十天了。恭彦连忙道谢。“又劳烦崔世兄了,我这就过去。”不想让祝晶等太久,说着,他匆忙将书本搁在桌上,双手抱拳作揖后,便离开了学舍的房间。

见恭彦如此匆忙地离去,还留在原地的崔元善忍不住喃喃道:“不过是个小孩……有必要这么急切吗?怪了,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交情?”

这回吕祝晶没有等太久,就见到井上恭彦匆匆从学馆里跑了出来。

他连忙从树荫下现身,挥手招呼他。“恭彦,我在这里。”

当井上恭彦来到他面前时,夏日骄阳已在他的额头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哝起来:“不用跑这么急啊,我可以等的。”伸手就着袖子抹去他发际边上的汗水。

恭彦调侃地笑道:“总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听到你来了,就赶紧过来。”

这份体贴与心意,使祝晶眼角与嘴角都翘了起来,露出笑颜。“其实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可是我怕太勤劳来找你,会耽误你读书。”

“我想通了。”恭彦说:“虽然在国子监里读书,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进度,但我来长安不是只为了死读书的。原本赵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所以婉拒了。”他看着祝晶的眼色转柔,带着笑意又道:“果然,才想着,你就来了。”这算是心有灵犀了吗!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处玩了?”祝晶展颜笑问,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他笃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们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着他手臂往学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里啊?祝晶,这不是回学院的方向吗?”恭彦纳闷地问道。

“当然要先回学院啊。”拍拍拎在手上的包袱,祝晶笑道:“上回从你这里借走的书,总得找个地方放吧?”

“原来如此。”恭彦不再有疑问,由着祝晶拉着他往学院走。

进入国子监读书已经数月,恭彦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

沿途遇见几位同在学馆里修业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晓得同窗们对于他与祝晶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们心中,与达官贵人结交,或者到名流聚会上作几首诗,展现诗才,建立口碑与名声,好为日后科举或仕途铺路,这些事情远比花时间和一名孩子结交,来得重要多了。吕祝晶非富非贵,又是个孩子,对仕途前程毫无帮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们的相识本来就与利益无关。

更何况,就因为不是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这种情谊更教人想珍惜。

拉着井上恭彦往前走的吕祝晶丝毫没察觉到恭彦此时的想法,他开心到顾不得旁人的眼光。

说来有点奇怪。在还没见到恭彦之前,他急着想来找他去市里晃晃;可见了恭彦后,那份急躁反而冷静了下来,觉得可以慢慢来了。

恭彦的手好温暖。天气很热,可是他却不太想放开手呢,怎么会这样呢?

祝晶一边想着理由,一边走路。没多久,来到恭彦所住的学院后,才将手上包袱交给他。

包袱有点大,不像是只装了书本的样子。

恭彦想拆开来看,但祝晶摇头笑着阻止:“不急。我没弄坏那些书。”

恭彦微笑。“不是为了那个原因。”说着,还是打开了角巾。然后,他愣住了,转头看向祝晶,只见那孩子已满脸胀红。

“唔……你别多想,只是……因为无聊,练了字……嗯,只是拿来练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着吧。”祝晶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

打开的包袱里,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册书以外,还有成卷的纸轴,白纸上,尽是秀丽工整的墨迹,书上的内容一字不漏,整齐腾抄在上头。

恭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想问祝晶为何要这么做,然而…又何须问?他是知道的,不是吗?必定是因为见他将大好光阴用在抄书上,想帮他的忙;也必定是因为怕他反对,所以才不由分说“借”书去“看”。

这就是吕祝晶会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与急惊风的行动,都藏不住那份体贴。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对待朋友、家人的嘛。

这份心意,恭彦确确实实地领受到了。对此,任何婉拒或感谢的话,都显得多余。祝晶不会想要那种东西。

所以他试着维持着正常的语调笑道:“虽说是练字,不过你的字还真写得不错。如果你不想留着的话,我当然要喽。”

声音破碎到差点穿帮,他赶紧又道:“嗯,不过,我好像记得有谁跟我说过,年华宝贵呢,你年纪小小就这么爱练字,不是有点浪费时间吗?下回若无聊了,别老是写字,跟我讲一声,我舍命陪君子便是。”吕祝晶紧绷着的瘦小身躯总算放松下来。

他耸肩笑道:“的确,年华宝贵呢。这句话我常说的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无聊嘛……”

通常吕祝晶是不会让自己无聊的。他总是嚷着,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呢。

恭彦没戳破他,只是温柔地道:“听说西市有月铺子,胡饼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带了几个回来给我,确实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饼铺子吗?”

祝晶笑开。“当然知道。走,我带你去。”

胡饼在长安是很普遍的干粮,不仅价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饼铺的胡饼口感更是绝佳。

但恭彦拉住他的手,祝晶回过头来。怎么啦?不是要去吃胡饼吗?”

恭彦静静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没事。只是觉得很开心,能遇见这么好的朋友。”他领头往外走去。

走在后头的吕祝晶不禁咧出傻笑。这笑容挂在他脸上一整天,都没放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