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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上回我有来看你,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出宫,我-”

“妳该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监服,他有点遗憾地道:“我还以为妳会穿宫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记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装。穿着男装的她别有一番英气,但穿女装的她却娇俏可人,令人怜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学士,动动脑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为了避嫌,这些官员们向来都是派宦官来照料的。

她若扮成宫女,恐怕连进都进不来。此一时,彼一时也。

恭彦闻言,也笑了。“别再叫我动脑袋了,我多担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欢我写的诗,恐怕我人头落地也。”

写诗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应制诗歌难免矫情,他是不爱的。

“好可怜的大学士。”祝晶其实也很担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分忧?”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屋子里。

恭彦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动的水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祝晶的颊侧,笑得那么温柔。

“那容易,”他看着她说:“一议我多看妳一眼。光是这样看着妳,心里愉快,就不觉得忧愁了。”

祝晶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摇头笑了一笑,仰头看向窗外明月,讶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注意到长安城的月色也能这么迷人?”

“也许是心境改变了?”恭彦没有看望明月,他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移开,因为不知道下回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祝晶转过头,看见恭彦眼中的眷恋。她浅浅一笑。“也许并不是心境改变了变啊。只是终于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啊。

明白了什么?恭彦没有追问。

当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样明朗时……不需再问了。

再后来,他们聚少离多。

秋天时与大唐关系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吐蕃,因为边界将领经常性的冲突,新仇加上旧恨,吐蕃大将烛龙莽布支与悉诺逻恭禄竟率大军攻陷了瓜州,河西战区溃不成军,节度使被杀,河西、陇西一带,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军区的战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岁末时,由于调任河西战区的朔方节度使萧嵩,派人进入吐蕃施行反间计,使吐蕃王诛杀了大将悉诺逻恭禄,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军队的蠢动。

这一年恰巧是闺年,有两个九月。

闺九月时,明皇自东都洛阳归来;十二月时,又前往骊山温泉。

巡幸期问,翰林院待诏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备迅速地拟旨,实时向各地发布命令,等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动内廷。

翰林诸待诏与张九龄、裴光耀等大臣,皆随侍明皇左右。

吕祝晶在长安天天引领企盼,就盼恭彦能尽快归来,却总是无法如愿;她宝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忧,气恼着自己当年为图心里一时的畅快,将恭彦推向了这条好漫长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彦终于随帝王回到长安。

明皇大发慈悲,下令让百官返乡过节,与民同乐。

半个月的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个年节,井上恭彦没有返回他赁居的屋子,他住进了吕家,睡在祝晶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睡去时,在梦里相思着;醒过来时,就能看见对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当然这样子对吕校书有点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彦向吕校书告罪,但吕校书只是点头道:“祝儿很想念你,你就当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与小春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准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们邀来在长安没有其它亲人的阿倍、吉备与破晓,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年节。大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守岁到深夜。

与亲友同聚一堂的欢愉,教祝晶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上元夜,长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卫不禁夜,只巡逻街上,保护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处处可见样式新颖的花灯。

吕家亲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孙大娘舞剑、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术表演、听僧人俗讲吕布变文,买来糖葫芦舔着吃,沾得满手甜腻,脸上笑嘻嘻。

一阵人群涌来,挤散了亲友。

恭彦当下紧紧捉住祝晶,两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紧。

“小春?爹?”祝晶回头呼喊,可仍不见家人身影。

人潮不断将他们往前推挤。原来是皇城钟鼓楼上即将燃放大型的烟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门涌去。没奈何,只得跟着人群前进。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祝晶这才没有很担心。

天气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着厚重的皮裘,活动不方便。祝晶吮着手上糖葫芦,糖蜜却仍因手温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芦,两只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时间找不到清水净手,恭彦捧起一手掌洁净的雪,用手包覆着,让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为他把双手藏在大氅里,祝晶不知道他紧拢着指缝,雪水冻得他的手直颤抖,直到他喊:“祝晶快来。”

祝晶低头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双手,一颗心顿时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感觉无法呼吸。

“快呀!”他笑着催促。

祝晶没有犹疑地将手放进他兜拢起来的手、心里,融雪有多冰冷,内心就有多暖热。

“好冰喔。”她说。

“真的呢。”

两人傻笑着,很简陋地洗净指间的糖腻。

擦干冰冷的双手后,立即交握在一起,为对方暖手。

不知觉已来到朱雀门外。

当那绚烂的烟花伴着隆隆炮声灿烂在天际时,仰头看着烟花的她,突然觉得,倘若这一生就如同烟花般美丽而短暂,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么了?”祝晶摇摇头,不肯闭上眼,任热泪在眼眶打转,固执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彦,烟花好美。”

然后,是开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辈子,井上恭彦此生都得为大唐尊贵的帝王效力时,开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为朝臣的推荐,选进新待诏入翰林院,恩宠集于一身。

井上恭彦终于不必经常应赴帝王金铃急召,稍稍悠闲了起来,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吕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两人最近经常争论的同一件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一反常态,妹妹欺上姊姊头顶了-

“妳为什么要去跟那个人说那些事?我又没说过我喜欢他!”小春摔了锅子后,一脸愤慨地瞪着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从未展现过的怒火和气势给彻底压倒,一时间竟嗫嚅起来。“那个,我……”

“我是妳什么人?妳怎么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就替我安排那种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声。“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妳知道吗?好像我从来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那我到底算是妳什么人啊?我--”话到这里,先前的狠劲破了功,小丫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地上耍赖。

“我-”看小春哭得惊天动地,祝晶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连忙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觉深受委屈、一心耍赖的丫头。“对不起,小春,我只是不想耽误妳……”

“自以为是!”小春不平地骂道,不接受祝晶的温情攻势,但也没拒绝她安慰的拥抱。

“对,我自以为是,以为妳多少有点喜欢阿晓,想作媒想疯了,才会叫他来提亲。”她坦承自己的所作作为有多么地恶质。

小丫头依然很怒。“妳为什么听不进我告诉过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