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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体是暖,汗液微温;他的身躯向来较常人更冷,那汗,也是吓人的冰。

就算是天热,一下子跑出这么多的汗水也太奇怪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了?”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察觉他有些站不稳,赶紧探臂扶住。他整个人像是霜雪,冻得手都会疼,她没放开,只是当真吓到了。“是不是很难过?

你等等,忍耐一下,我带你去找人帮忙——“

“我……小姐……”他想要出声,却不若平常容易。“我是一个……”

“你别说话了!”

心里万分焦虑,只盼三更半夜能够马上找到大夫,著急地搀住他往前走,却让他一把抓住膀臂。

他紧紧握著掌心里的温热,那个能够让他感觉到自己有所血肉的唯一存在。

前世和今生,在记忆里交织成一片诡谲的密网。抬起那双太深黑的眼眸,他满面冷汗,脸色青白的恐怖。

冷冷的嗓音,喑哑地说道:

“小姐……我不是人。我是一个鬼。”

本不该投胎转世,因为误入轮回,所以,才会得到这个不在既定命运之中的躯壳。

如今,却是到了该被收回去的时候。

第七章

“大夫,怎么样?”

“嗯……范师傅,表少爷的病好生奇怪。没有发热的现象,却大量出汗,全身又冷得如冰似。非风邪,亦不像寻常热病,这……”行医四十余年的年迈老大夫垂眉,脸色难看,欲言又止般,压低声道:“倒是和当家很是相像的病症。他们表兄弟俩短时间相继患病,也许,这怪病有传染性。”

“什么?”在旁边偷听到的宗政晓吃一惊,急忙捣住口鼻,退开三大步。

范师傅看他一眼,确定他并没有打算嚷嚷跑出房门,这才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望向一直站立在角落的素颜姑娘。

她唤什么名字?好像是孙望欢吧。先前从门仆那边听闻有如此一位姑娘的存在,还以为会是个带有风尘气息,又或美艳动人的女子,没想到,只是个相当平凡的姑娘。

会这样独身跟著男人,难免让他有先人为主的想像。范师傅心里感觉惭愧并且失礼,无论对方有何理由同行,此时,那双眼眸里所透露出来的真诚关心,都是不容置疑的。

打从他和老大夫被宗政晓带进门,这姑娘就动也没动过了。

想到还有一个人也病倒了,范师傅担忧地叹息。

“范师傅,我先给表少爷开昨日给当家的同一张方子,稳住他们的气血,希望他二人吃了会起作用。”老大夫将药方递给范师傅,随即背起药箱,面色凝重。“我现在就回去,好好查查这是什么病。”

“有劳。”范师傅恭敬送走老大夫,一回头,望见少年害怕地贴在墙边,他上前,温声道:“你家公子还有我的主子,他们两人生病的事,暂时别张扬出去,知道吗?”

“呃……嗄?”宗政晓迟钝地瞅住他。

“避免造成惊恐,弄得人心惶惶。”

范师傅直接道出理由,让宗政晓立刻明白了。少年以点头作为回应,他便道:

“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必待在这里。”

闻言,宗政晓一双眸瞠大,很快地摸到门边,范师傅再次提醒道:

“记得我说的话。”

宗政晓用眼神表示听进去了,随即一溜烟地跔走。

范师傅疲惫地揉著额间,其实为照顾韩念惜,他已两夜没有合眼。望著床上的宗政明,他微微皱眉。

这病,来得太突然,太没有预兆,也太……巧合和诡异了。

床边的姑娘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他想著这病如果会传开,那就不适合让其他人接近病者。但是,他自己也无法不去探探那个人……

“哪……”

正待离去,孙望欢突然出声,范师傅虽然惊讶,却也停住脚步。

“有什么事吗?”他态度和善。

“你是……范师傅吧?请问你……他……”她始终垂著眼,凝视床上不曾睁开双目的男子。“他得的病,是会让别人也得到……而且难以康复……是像麻疯病那样的……

病吗?“

她的嗓音相当轻细,尤其是最后两句,不专注点大概根本听不到。

范师傅沉吟良久,叹出一口长气,说道:

“对不住,在下并不知道。”

她似乎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孙姑娘……”他的性格温良,想安慰对方。不料唤她却没反应,他再开口:“孙姑娘。”

“嗯……咦?”这次,她迟了半晌,才宛如醒来似的抬起脸。

看见她那副恍惚的模样,他也一时忘记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温声道:

“也许你该歇息一会儿。”

“啊……谢谢好意。”她笑了笑。“不过,在这里就好。”

“那好吧。”范师傅体贴地没多说。

他走出去,带上门。步上长廊,一种莫名意念让他昂首望著房顶。

昏暗夜色之下,一瞬间,好像感觉有人站在那里。

※※※

“现在该怎么办?”

大白天的,宗政晓蹲在庭园里,自言自语著。

他家公子的病也不知会不会好,这下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原本他是有目的才跟著公子的,现在变成这样,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该怎么办?

想到宗政明有可能会病死,他就觉得好生气。

“奇怪,他对我又不好,我干啥这么担心他?”相处大半年,害他好像不小心地生出一点点感情,他不要这样啊!“可恶可恶!他不怎么管我,也不叫我做粗重的活儿,从来没骂过我或打过我,让我吃得很饱很饱,我身上还有好多用不完的铜钱……我为什么要惦著他?他不就是……不就是、让我觉得有点像哥哥,可是他没表情像尸体,根本一点都不好啊!”

抱住自己头,他扁著嘴抱怨。随即泄气地站直身,不晓得能做什么,但不到处去晃晃却又无法克制胡思乱想。

行经孙望欢的房,想到这几日好像都没看到她人,这府里,除了公子,也只有她算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人,他迟疑了下,上前敲门。

“孙姑娘?孙姑娘?”

没人应声。他又再喊,还是一样,心里觉得怀疑,她该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这里吧?

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想法让他觉得颇为气愤难平,虽然自己也很怕公子的病,但还是留下了啊,他以为公子和孙姑娘感情不错呢。

绕到后面窗台想要确定,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缝,没料有人就坐在窗边,他吓一大跳,败露叫出声音。

“啊……孙、孙姑娘!”

以为她看到自己了,没想到她却是在他喊人之后才抬趄脸来。

“……咦?是你啊。”孙望欢说道,随即又低下头。

听到她这么开口,宗政晓顿时觉得自己笨到无可救药。

算了,被发现就被发现。好奇她专注地做著什么,他索性将窗缝开得大一点,踮起脚尖瞧著。

这一看,他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地上推满了纸,每张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桌旁放著一只木桶,里头全是黑水。

她该不会……从前夜回房后就没出去过?

见此情景,想到她两天两夜都在房里做些什么,他霎时错愕地忘记言语。

孙望欢伏首案头,没有理会他,只是提笔振书。

“你到底是……”他识字不多,当然看不懂她在写的是啥,只是、只是……桌上的蜡炬已经烧干,他瞪著她墨污的指尖。

她……难道她以为这样拼命地写著这些玩意儿,就可以帮助公子康复清醒吗?

忽然发现她额上有块瘀血,他不禁脱口道:

“你的头怎么了?”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

又是没有回应,宗政晓歪著脖子看她一会儿,遂低声道:

“公子他……一定会好的。”语毕,他掩上窗板,走开了。

孙望欢彷若未闻,也没注意有谁来去。

她抄写著祈福祝祷保佑的经文,一再地磨墨、蘸墨,写完了,就换另外一张新的。

就像她爹病的那时候,她只能这么做。

连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体力不支地趴倒在桌上,等她悠悠地转醒过来,外面的天色已一片橘红。

衣服上墨痕累累,她没管,笔尖干了,写不出字,她瞪著半晌才搁下。

想要站起来,双腿却麻软无力,及时撑著桌角才没又坐倒。

她一身冷汗,身体细微地颤著。她作了梦,梦里,又有人死了。

扶住墙,她缓慢步出房间,不知忘记穿鞋还是怎地,赤著双脚,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最后,终于站定在宗政明的房外。

因为范师傅交代过,所以没人会接近这里,她也明白自己不应该,但是……

推开门板,她走进去,然后关上门。

房间里并无烛光,只有窗外斜照的残余余晖,寂寞又荒芜,她讨厌这种不好的感觉。

缓缓走近床铺,她望住纱帐里的人。

男人的脸色苍白不似活人,双目闭合,静静地平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已经死去了一样。和她的梦境那么相像。

她急忙撩开床帐,伸手探他鼻息。

发抖的指间触摸到微弱呼吸,她这才稍微平静下来。注视著床上的宗政明良久,她缓慢抚上他冷冰冰的脸皮。

“宗政……宗政……宗政……”出神似的重复唤著自己心里唯一在乎的名字,她弯下身贴近他,低声道:“你……不要睡了,起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