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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从军



        ——羽扇挥过,千军成齑,而现实是他杀鸡都不敢看。

        “不要,我不要,你不要逼我……”刘乙抱着周维的腰用力,周维则哭爹喊娘的抵死不从。

        “你少废话!乖乖跟我……”

        “打死我也不从!”

        “容不得你不从!”

        “救命啊……暄儿!”

        严暄翻了个白眼。“周、大、哥,你好歹出息一点,你是军师啊,天底下,你见过哪个军师是坐在家里当军师的?你就认了吧。”

        “能做的我都做了,殷国也已经答应出兵了,干嘛还要我去前线军营?”

        “你不去也得去!”刘乙实在没耐心了,稍微一用力,像抓一只爬树的小猫一样,把周维从树干上拦腰抱离,抱着人直直往外走。

        “军营太冷!”

        “我带了你的手炉。”

        “军服太硬!”

        “你可以穿你的貂皮大氅。”

        “我害怕!”

        “我可以保护你!”

        “我见不得血!”

        “你不会见到血腥的。”

        “我不会骑马!”

        “你撒谎!”

        “……”

        难道当师父的注定要说不过徒弟?

        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使出来了,周维还是没能逃离被打包带走的命运,光荣地服了他逃避已久的兵役,上前线战场了。

        周维的任务就是听取前线战况,分析当前形势,然后做出判断,再根据敌我力量,找出解决办法。因为他与刘兴邦达成共识要造就出一个战神小将军刘乙的光辉形象,所以,周维即便到了军营,他的生活实质上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深居简出,平时照常在帐内看书,只是每天早晚都要穿上军服,扮成刘乙的贴身侍卫,跟他城防营下的来回巡视——为了必要的熟悉兵防布置。

        刘兴邦征战这么多年,守城是老手了,所以即便以周维的学识和眼光看,也不得不深深佩服。就拿筑墙来说,城墙的高度、城墙底部厚度和顶部厚度为四比二比一,一个完美的梯形,深谙近现代立体几何的理论,这样的城墙既坚固又省工料。

        还有防御器械,投石车、地听这类必备防御就不说了,还有各种各样的布幔、皮帘、垂钟板之类的遮挡器物,用来抵挡对方投来的箭雨擂石;塞门刀车、木墙一干器物则是用来加固城门、城垛防御。

        还有防火、防撞、防云梯的各色防御设备,花样多得能晃花了眼,不过器物上面凝结的那浓浓的挥之不散的血腥味,让周维脸色白了好一阵子。

        墙外就是陷坑遍布,为了不让敌军的战车、檑木、战马横行,大大小小挖了不少陷马坑,坑内坑外也洒了不少铁蒺藜、地涩,至于什么诌蹄、鹿角木当然没含糊。

        “防御得真完美,不过墙外的那些陷阱,虽然能非常有效地阻止宋兵的进犯,但同样的,也是我们出城进攻时的障碍,不是么?”

        “你还想出城进攻?”刘乙看周维这副典型没打过仗、没见过死人、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不知道深浅的小白脸嘴脸。“对方是十五万大军!”刘乙咬着后槽牙,“而且还有个很有名的大将军带领,就算宋国朝堂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乌烟瘴气,就算北殷能及时出兵,但眼前这十五万大军又不是乌合之众,我们也没有外援,只要能守住,我们就算完胜了。”

        “这话真不像勇猛无敌的虎贲小将军说出来的。”

        对周维的话激,刘乙没有表现出炮仗本性,反倒奇怪地看着周维:“对方军力是我们的五倍有余,相差这么悬殊,我倒奇怪你哪儿来的底气肯定我们有胜算?我们差五倍啊,五倍!”刘乙激动地伸出手指比划,然后慢慢平静下来,沉淀了情绪,“就算这场仗我们坚持到宋国退兵,中山最终能得救,但也肯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们是要真刀真枪地与那十五万大军大杀一场!周维,我,我其实心里挺不安的,这是场恶仗,跟随我父亲多年的那些将领很多人都给家里寄去遗书了。说实话,父亲和我都……都不知道,我们到底能不能守住两个月……两个月,太漫长了……”

        说到后来,刘乙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周维也看到刘乙微微哆嗦的手。他了解刘乙,一股热血,初生牛犊,可毕竟不是两眼一闭只知道冲锋陷阵的人……手握上去,周维深吸了一口气,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真实扑向他。从多日来计策成功的喜悦脱身出来,面对现实,是自己在做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争从古至今毕竟也只有那有名有录的几场,属于异数中的异数,他可能是为最开始的雕虫小技的胜利乐昏头了,可能是他太过一帆风顺的日子,让他有点认不清现实了。

        战争,置身其中,他应该明白,那不是书里的一笔而过的死亡数字,再不是诗人笔下的振奋人心的悲壮情怀,也再不是说书人口中的感人泪下的忠义壮烈,而是真实的、血腥的、残酷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搏杀。

        这么些天来,他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代表着同一个命运,杀人或者被杀。

        “刘乙,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重新认清了现实的周维,有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压在心上,他开始兢兢业业地帮助部署城防,思量偷袭反击。他研究地形图,每日骑马去考察周边地形的实际情况,思考一切可以用来利用的人、物、器具;他分析宋志将军的为人,揣测他的性格、他的想法、他的行动……可周维不得不承认,极其有限。这个地方,除了这座由营寨扩建成的城防,他们再无可依据,在这一点上,刘兴邦凭着多年的经验已经做到了极致,术业有专攻,周维对他的布防也深深佩服。

        而对于宋志大将军,也许是他的人格完美,让周维忍不住地倾慕,或许还有点佩服加敬畏,周维找不到他的弱点。他现在很庆幸,若不是自己最开始拉了北殷这么个强大的外援,先在宋国朝堂上布了一招杀棋,这次他们一定会一败涂地,不能翻身。

        宋志这个人,至刚至勇却能心思缜密,他至信至义却依然毫不手软,他至情至性却依然理智非凡,可谓刚柔并济,完美无瑕。安伯的那卷将军行录之宋志篇,都快被周维翻烂了,可他越看越觉得宋志不可抵挡,越看越觉得他不可战胜,再看下去,周维觉得自己迟早会爱上他的。

        如果说临战谋划为周维带来了巨大的挫败,那么真实的战场残酷,打击的就不仅仅是他年轻而快乐的心。

        宋军来犯,第一次进攻的时候,周维也站在了城楼上。

        呐喊和擂鼓,震得他的心都跟着颤抖,城下黑压压的潮水一样涌来的宋兵,看得他头皮发麻。然后他看到刘兴邦一声令下,城墙上早已整装待命的士兵把无数的箭矢、檑石冲城下飞去,一时间,血腥和哀嚎充斥着他所有的感官。

        周维在坚持站立,坚持冷静,尽管他的脸色已经煞白。

        这就是生存的代价!

        这里是战场,没有对错,只有生死!

        他们是敌人!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周维用无数的理由支持着自己的站立和冷血,可他不能,他不断地大口吸气,却依然觉得窒息,他手拄着长剑撑地,却依然觉得力量在一点点流逝。他觉得胃袋里空空的,隐约有种饥饿时才有的独特胃痛,但同时他又觉得胃袋里的东西满满的,不住地往上涌,他压抑着,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焚烧。

        “周维,”刘乙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下去歇歇,你不用守在这。”

        “将军大人。”周维强压呕吐的欲望,开口提醒刘乙他们现在彼此的身份。

        “没事,这都是我的亲信。”刘乙过来扶着他,转头叫人,“铁狗,过来,叫上两个人,扶周先生回去休息。”

        “是!”

        周维看旁边这个声音洪亮坚定的小士兵,娃娃脸,也就十六七的样子,目光有神,手掌干燥有力,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可比自己这副衰样强多了。周维也顾不上什么丢不丢脸的小事,紧紧握住这个叫铁狗的小士兵的手,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安心和温暖,过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的腿有力气了,才在狗子的扶持下,往城楼外的楼梯走。

        刚出了城楼没两步,一个人影飞过来,扑通一声倒在周维的脚下,是一个士兵,被当胸一箭穿透,血沫很快从他的嘴里涌出来,周维只能听到他微弱又清楚的遗言——

        “娘,娘……”

        周维呆呆地看着脚边的这具身体,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死去人的防守空缺,很快有人补上去了,站在了城垛上继续往下放箭,好像从来都不曾换了一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失去一个生命。但是温热的鲜血汩汩从伤口处流出来,浸湿了自己的鞋子。

        周维他吐了,一下城楼就吐了,吐得天昏地暗,吐得风云变色,周维其实不是想吐,他是想哭,他觉得委屈又痛苦,害怕又悲伤,最好是能号啕大哭一顿,但是他没有,他不太记得接下来的事,后半程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就已经身在将军行辕了。

        周维迅速憔悴,源于他的睡眠质量太差,因为一闭眼,就会重现那天城楼上的一幕。

        军医来了,这让周维有些内疚,因为他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受伤将士正急等着军医的帮助,而军医却不得不过来给自己这种无病呻吟的草包诊治。他心里明白,可是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应该是见到血腥被惊到了,我给他开些安神静气的方子,不过药石的作用不大的。这个得慢慢来。”

        刘乙伸手去拉周维:“喂,男子汉大丈夫,虽然我知道你挺熊包的,可也没想过你居然这么熊。你别在这趴窝,起来啦,跟我在外面跑两圈就好了。”

        “乙儿,”刘兴邦拦下儿子,“先生是读书人,年纪又轻,自然没见过这些打打杀杀的,第一次在所难免,是我们欠考虑了。”

        “我没事!”周维努力抬手搓了搓脸,尽量不让自己拖累其他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糟,只是睡眠不好,没有精神。外面的战事怎么样了?”

        “暂歇了,这头几天就是为了探探虚实,双方的损失都不会大。”

        “哦。”周维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是的,损失不大,这种轻描淡写的话,他在书里都见多了,也许这就是书中与现实、感情与理智的区别。损失再小,那个在他脚底下流血、喊妈妈的士兵也活不过来,损失再小,这依然是铁与血的真实战争。

        “先生,等你好一点了我派人送你去乌了镇吧,那儿有处我们的别院,虽然距这也不足十五里,但起码能安静些,这里的攻防,我自然心里有数。”

        “好吧,那就麻烦都督大人了。”周维没有拒绝,尽管他能看出来刘兴邦对他没有开□□待什么打算布置有点失望。

        两天以后,周维被护送到离前线十五里远的乌了镇休养,那里不仅有为大都督家眷落脚准备的别院,还有一种安逸、和平的假象。

        周维一到别院就把自己关起来了,别院里有一座小佛堂,据说是给都督夫人准备的。本来周维不信佛,他受到这种巨大刺激更需要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不过这里当然没有,所以他只能选择了面前这座泥胎。

        “师父,我想我有点明白你让我出山的意图了,可我不是一个让你骄傲的徒弟,面对厮杀,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些小聪明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毫无用处。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也许尽快结束这一切就是最大的仁慈,可即使是最小的代价,也是数不尽的人命堆砌来的,师父,你想让我去背负那么多条人命么?你不是一向很疼我么?为什么不让我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狐狸?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事,为什么……你,你……不要让我恨你……”

        周维的眼睛慢慢浮出泪水,他低头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白玉指环,视线里,它渐渐放大,慢慢模糊,然后眼泪滑落出来了,一滴一滴打在白玉指环上。忽然,周维奋力地把它从手指上拔下来,就要摔出去……

        指环捏在指尖,被高高地举过头顶,泪水打湿了他的脸,指环却依然在手里紧紧地握着……